从神童到科学家,江希张的人生经历充满了传奇。
鲁迅先生在其最早的一部散文集《热风》里,有一篇文章专门谈到了“鬼话与科学”,当中论述道:“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排除他。……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玉历钞传》。这神童算是糟了!”这篇名为《随感录33》的文章最初发表于《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1918年10月15日),而文中被鲁迅先生指斥为“捣乱得更凶的”那位神童。当时才不过11周岁。一位11岁的小孩子居然能引起鲁迅先生的关注,这与他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是息息相关的。他叫江希张,清末时差点被选作末代皇帝溥仪的伴读、民国初年又被康有为誉为“民国第一神童”,他7岁的时候就撰写了一套《四书白话解说》丛书,印行数百万部,轰动中外学坛,建国后又成为了我国首屈一指的化工和轻工业专家……
一
1907年3月27日,江希张出生于山东历城县江家庄(今属济南市历城区董家镇)一个农民家庭。祖父江宗先是个文盲,深感不识字之苦的他发誓不吃不喝也要供子孙读书。靠着江宗先的支持,江希张的父亲江钟秀利用农活间隙,苦读20余年,终于成了方圆十几里颇有名气的文人,还著有《孙孟图歌》、《兴学创闻》等通俗读物。江希张的母亲王崇孟,幼年读过几年私塾,少女时代还考上了山东女子师范学校。有着这样一个家庭背景,江希张自幼就享受了绝大多数农村孩子难以企及的殊遇——读书识字。
2周岁那年,王崇孟教江希张做识字游戏,不料却意外地发现儿子真的能接受而且记得很快。王崇孟激动地将此事告诉了江钟秀,江钟秀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从此一有空,便和妻子一道认认真真地教儿子认字。江希张没有辜负父母的希望,他3周岁就能识800多汉字、背诵100多首唐诗,到4周岁时已能熟练地吟诗作对,所作诗文的意境并不比一般成年人差。
这年春天,江钟秀抱着4周岁的儿子到趵突泉玩,父子俩临泉吟诗作对,令旁边一位老人感到惊奇不已,便放下手中的鱼竿,走过来随口出一上联:“钓鱼。”老人话音刚落,江希张就应声对道:“放鹰。”老人听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江希张眨了眨眼睛,又脱口而出道:“救蚁。”“对得好,对得好!”老人抱起江希张看了又看,又接连问了诸如“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哪里”等好几个问题.江希张的回答均令他感到满意。老人愈发喜欢眼前的这个幼童,抱了许久才把江希张放了下来,扭头对江钟秀说道:“你儿子天分绝高,又童心可嘉,若用心教育,将来状元非他莫属。”
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希望子女被人夸的,老人的一番话说得江钟秀心花怒放,不过欢喜归欢喜,江钟秀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可他没放在心上,那位老人却把江希张放在心上了。原来,此老者系山东提学使陈荣昌的幕僚,他当天就把自己在趵突泉的奇遇告诉了陈荣昌。陈荣昌第二天就骑马赶到江家庄,当面考江希张,结果非常满意。陈荣昌一面挥笔赋诗让人刻碑纪念,一面飞快回府向山东巡抚孙宝琦作了详细报告。孙宝琦觉得陈荣昌的话有点言过其实,便传令让江钟秀把儿子带到了巡抚府。
孙宝琦一口气出了好几个诗文,又附加地出了几道算术题,都未能难倒江希张,他便略加思索地出了一道上联:“五大为天地君亲师。”这个上联难度比较大,不太好对,不料江希张当即应声答道:“一生守仁义礼智信。”“工整,太工整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孙宝琦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均出自一个幼童之口,连声称赞:“神童,真是神童啊!”遂上报学部,推荐江希张做比他大一岁的宣统皇帝溥仪的伴读。
孙宝琦的上书没过多久就得到了批回,朝廷同意江钟秀抱子进京复试。这年初秋,江钟秀带着儿子进京复试,就是在规格如此之高、条件如此苛刻的复试中,江希张仍旧是轻松过关,学部大臣劳乃宣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了摄政王载沣,也希望能选定江希张做皇帝的伴读。对于已是千疮百孔、行将坍塌的清王朝而言,“神童”江希张的出现,应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此时正是辛亥革命前夕,面对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载沣正忙得焦头烂额,压根就顾不上这件事,江钟秀带着儿子在京城等了一个多月,不见有人来接江希张去给皇帝当伴读,便主动带着儿子回了老家。
二
回到老家后,江钟秀便在济南开馆授徒为生,江希张则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聆听教诲。江钟秀对于新学丝毫不懂,自然也就无法教儿子,但他坚持给儿子灌输孔孟道学,培养江希张对道、佛、回等宗教的兴趣。江希张6周岁(即7虚岁)那年,江钟秀更是突发奇想地指导儿子编写了一套《四书白话解说》丛书。江希张虽然号称“神童”,但再“神”也还只是个孩子,还没有形成独立思考的能力,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一部丛书的写作的。于是,江钟秀便请人一道和儿子共同完成了这套丛书的编写工作。据江希张本人多年以后的回忆,《四书白话解说》丛书中,有一半是他自己写的,另一半是一个姓周的人和其他几个人共同写的,但全书署名只有一个,即“七岁童子江希张”。
《四书白话解说》语言浅显易懂,解说新鲜明晓,此书一出,便立刻轰动了国内学林,印行了上百万部,江希张的名字在沉寂了三年之后,成为了国内外报刊竞相报道的热点。康有为看了此书后,立即写信勉励,盛赞江希张“堪称民国第一神童”,并表示自己愿意破例收江希张为弟子。江钟秀读完康有为的信倍感受宠若惊,立即带着儿子去上海拜谒康有为。有段时间,江希张就住在康有为那里。一天,康有为拿出自己尚未出版的《大同书》书稿给江希张看,说道:“这书我不轻易给人看,但大同的理想终有一天会实现的……”江希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11周岁开始,江希张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对江钟秀一味强制灌输的行为,反感也越来越大,还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无神论思想。他开始厌烦受人干扰的生活,向往和别的孩子一样可以无忧无虑的“疯玩”,对于别人冒自己名出书的行为更是忿忿不平。据江希张本人的回忆,被鲁迅先生点名批评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一书就是别人冒名而作的,该书内容荒诞绝伦,纯属胡说八道,只是写的人为了赚钱,便署了江希张的名字。然而,江希张越是向往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就越没有那种生活。由于有人向当时的山东督军田中玉建议,江钟秀被责令将儿子送进了山东管理最严的泰安萃英中学学习,两年后,江希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汇文大学。而这期间,他的祖父和父母相继撒手离他而去……
1927年春,年方20的江希张抱着科技救国的理想,和几位同学一道,踏上远赴法国勤工俭学的征途。江希张读的是巴黎大学的化学专业,为了不给国家丢脸,他学习十分刻苦。江希张原本就属于天资聪颖的人,再加上后天超乎常人的努力,所以无论什么考试,第一名全都是他的。不少外国同学对江希张的智商惊叹不已,而江希张的心里却十分清楚:天才只不过是成功的一个条件!就在江希张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的时候,一个浪漫的“插曲”上演了……
一次留学生聚会上,江希张认识了到法国来学钢琴的宋以莲。宋以莲在国内时就听过“神童”江希张的大名,又见其本人英俊潇洒,自然一见倾心;而江希张则被宋以莲高雅的气质和精湛的钢琴造诣所陶醉。两人顿生相见恨晚之感,很快就热恋了起来。相识三个月后,江希张和宋以莲在巴黎城郊的一间古朴小木屋里举行了简单而富有诗情画意的婚礼。
宋以莲的父亲时任中国驻澳大利亚总领事,希望江希张日后也能进入外交界。于是,江希张便按岳父大人的意思,考入了法国国际关系研究院,毕业后又携妻赴澳洲,在岳父身边谋事。由于在澳洲水土不服,夫妻两人三天两头就生病,江希张和宋以莲在澳大利亚只呆了一年就回到了国内。回国后,宋以莲受聘于山东大学当音乐讲师,江希张却没有什么固定职业,还是像从前一样靠版权费谋生。1933年春,夫妇俩又赴北京定居。在北京,宋以莲做私人钢琴教师,江希张则着手完成心中多年夙愿——重写《四书白话解说》。
原来,江希张从国外回来后,参照自己留学时的所见所感所学,对比了古今中外的科学和哲学,觉得自己幼时和人共同完成的那部《四书白话解说》在很多观点上纯属误己害人,便立志重写一部。在妻子的支持下,江希张一门心思扑到了重写《四书白话解说》的工作上,终于在1935年完成了《四书新编》的写作。《四书新编》一经出版,就在国内引起了轰动,两年内印了14版。西北军将领、29军军长宋哲元对此书十分推崇,亲自登门拜访了江希张,在征得江希张本人的同意后,还将《四书新编》改印成硬皮袖珍本,29军全军将士人手一册。
三
《四书新编》的巨大成功,激发了江希张的创作热情,便打算编写《五经新编》,还制定了整理其它古籍的详细计划。然而,“七七事变”爆发后,华北一些重要的城市相继沦陷,整理古籍的时机已不复存在。江希张只好放弃计划,与妻子从上海几经辗转到了广州,过起了颠沛流离逃难生活。1939年春,应岳父的邀请,江希张痛别爱妻,赶往南非约翰内斯堡任当地华侨报纸《侨声报》的总编辑,宣传中国抗战。江希张本想着在南非干满两年后就可以回国同妻子生活在一起,孰料就在他任满准备回国的时候,珍珠港事件爆发,从此交通断绝,他在南非一直呆到了抗战胜利。等他行程数万里踏上故土的时候,爱妻却已去世五年了。
眼看国家破败凋敝的景象,加上痛失爱妻的愁苦,江希张再次萌发了昔日科技救国的理想,便选择在上海的一家化工企业当工程师。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科研工作中,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1949年夏,江希张累倒了,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引起了江希张的注意。女医生温文尔雅、医术精湛,而且对江希张无微不至,这些使他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妻子,干涸的心慢慢开始湿润了。通过彼此的交谈,江希张得知这位女孩叫郭毓环,整20岁,去年刚从复旦大学医科毕业。郭毓环也慢慢地了解了江希张的为人和经历。江希张住了一个月的院,与郭毓环也就交往了一个月,等他出院时,两人已是情意绵绵,恋恋不舍了。在亲友的撮合下,江希张和郭毓环在普天同庆新中国成立的日子里举行了婚礼。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外来的经济封锁,许多工厂因缺少原料而濒于停产的边缘。江希张便向所在的化工厂厂方建议,挖掘国内资源以代替进口原料,为此,他撰写了十几份调查研究报告,发表在相关刊物上,引起了中国化工原料公司领导和专家的重视,并在征得江希张本人的同意下,调人化工部所属公司任总工程师。
1956年,因为急需像江希张这样的高级专业人才,中国轻工业部与化工部多次协商,将江希张调到了上海工业设计院任总工程师。江希张在设计院一直呆到了离休,期间,他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新中国工业事业的建设上。他在完成规定的科研项目之余,还应邀在全国各地做学术报告百余次,担任数十种专业书籍的校审和顾问,是化工界和轻工业界享有盛誉的高级专家。利用自己通晓英、法、俄等七八种外文的专长,江希张还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著名化工学术专著《精油》,在我国化工界一直广为流传。
或许正是江希张在科技界的卓越成就,人们便逐渐淡忘了他当年轰动中外的“神童”传奇,忘记了他曾经在整理中国古籍上所做的努力,而江希张本人也是厌恶“虚名”,从不在人面前吹嘘自己的传奇经历和著作。离休后的他住在一幢西式老楼里,除了热情地帮助那些前来请教的年轻人翻译资料、答疑解惑外,江希张几乎谢绝了一切来访者,一直过着简朴的隐居生活。2004年春,江希张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享年97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