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庞老汉抄着手,夹着膀子,同那位驼背老头瑟缩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紧张地等着。一看见黄浩出来,慌忙抢前一步说:“殿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望见有人马来到,不管是官兵还是咱们义军,一哄而逃,巴不能变成地老鼠藏到洞里。你可别见怪啊!”
黄浩笑着说:“庞老伯,你说的哪里话!乱世年头,老百姓听说打仗,看见人马杂沓,自然都要躲藏,谁肯拿性命往刀尖儿上碰?再说,咱们义军的纪律的确也不好,也难怪老百姓……”
庞老汉截住说:“不,不。你们义军比官兵强多了。老百姓心上都有杆秤,谁好谁坏全清楚。这段时间以来,老汉我也注意到您麾下人马的军纪,跟以前的义军相比那就是尖子,对老百姓和善多了。人人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这老头子当着你的面故意说奉承话。”
黄浩摆摆手,说:“可是骚扰百姓,做坏事的人还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长短,树木林莽有高低,怎么能一刀斩齐?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免良莠不一,何况是上千上万!”庞老汉不以为然的说道。
黄浩转移话题,问道:“庞老伯,庞英可是你的侄儿么?”
“唉,正是我的亲侄儿,听说去年春天就不在了。”庞老汉一脸的苦涩。
“是啊,他阵亡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很可惜。”黄浩脸上都是遗憾。
“殿下,咱这冤句县境内随着黄王起义的人很多,这些年死的小伙子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几百了。两军交战时枪对枪,刀对刀,能不死人么?生在乱世,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庞老汉无奈答道。
黄浩点点头,叹了口气。他正要向庞老头子打听消息,老头子先开了口:“殿下,听说你叫我来,不知道什么事。我有一句话,不知敢问不敢问。”
“不要紧,问吧。”
“咱们的队伍这次打算要往哪里去?要往登州打蓬莱水寨么?”老头子小声问,寒冷和紧张使他的声音打颤。
黄浩大吃一惊,却不动声色的笑着问:“你打听这做什么?”
“唉,别怪小人多嘴,要不是你的部下问咱家小子庞雄在登州的情况,老汉也不敢这样冒昧问你这句话。殿下,一则庞英和咱是一家人,二则这支义军咱冤句自己人,为百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说实话?”
黄浩心中感动,赶快抱拳说:“老伯,请你快讲!”
“殿下,我就实话实说了。我知道凭咱们义军的实力夺下登州问题不大,只不过如果硬打的话,咱们的队伍损失不会小。这些义军都是咱冤句的子弟呀,损失一个老汉都觉得可惜。恕老汉无礼,如果殿下你肯帮咱们这些乡亲一个忙,蓬莱水寨的工匠就可以成为您的内应,助大军夺下水城。”
说完,老头子把站在背后的驼背拉了一把,把他推到黄浩面前,说,“殿下,这位是鲁大匠,蓬莱水寨的船坊大匠,那里的情况他很熟悉。鲁老汉,殿下是咱们自家人,你快说吧,快把你知道的情况说给殿下知道。别怕,说错了殿下也不会怪罪咱们。快说!”
驼背的鲁老汉看上去很惊慌,只见胡子和嘴唇连连抽动,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黄浩越发莫名其妙,心里说:“莫非他有什么冤情,要我替他申冤报仇么?”庞老汉看见鲁驼背不说话,很焦急地对他说:“嗨,你这老怂货,越到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越像噙着满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如今事不宜迟,别耽搁啦!”
鲁老汉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庞老汉,结结巴巴地说:“庞三哥,就那几句话,你,你说呗。我这个拙嘴……”庞老汉生气地说:“你呀,嗨!你一辈子像一个晒干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脚也不会吭一声儿。如今是啥时候了?还是这样,耽误大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黄浩问。
“唉,鲁大匠是咱山东最好的船匠,蓬莱水城最大的战船就是他打造的。可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就因为他名声在外,前不久,就让人家给惦记上了,心里苦啊……”
“庞老伯,究竟出了啥事?他不肯说,你就替他说了吧。”黄浩催促说。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报殿下吧。事情是这样的,年初的时候,平卢节度留后王敬武长子王师模接管了蓬莱水师。这王师模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鲁大匠是鲁班的后人,手里面有本《鲁班经》,传言说上面记载了很多的道术,这些道术能让房主风调雨顺,也能让房主家破人忙。王师模就动了歪心思,想要据为己有。一个月前,他把鲁大匠找来逼他交出这本书,鲁大匠当然是矢口否认。这不,王师模一怒之下,就把鲁大匠的两个儿子儿媳以及孙子拘押在临淄郡(今济南)大牢里,扬言鲁大匠一个月内不把书交出来,他就要杀人。鲁大匠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求殿下……唉,这事的确不好开口,老头子只好厚着脸皮,替这老憨货求求殿下,看看能不能请殿下出手,把人救出来。”
“原来如此,”黄浩点点头,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又问道:“鲁大匠,我来问你,你能够确定人关在临淄郡衙大牢里吗?”
鲁大匠的厚嘴唇嚅动几下,半晌才说:“我回来之前,王公子让我在郡衙大牢里见了一下我那些孩儿……现在应该还在……”这时,山谷中一阵尖利的霜风萧萧吹过,两个老头子连打几个冷颤,越发显得瑟缩。入了秋,山中晚上的天气越来越凉了。
黄浩向站在背后的黄钦看一眼,说:“去,取两件棉衣服来!”随即,他又望着鲁大匠问,“你知道临淄郡官军大约有多少人马?”
鲁大匠浑身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听说有……两三千人。”黄浩点点头,这跟他估计的人数差不多。
鲁大匠又说道:“还……还有,城里住有不少官员和富豪,应该还有一些乡勇协助守城。听说王敬武自从黄王来山东后,已经传谕各城士绅,叫他们协助官兵,把守各城池,不……不让你的人马夺城。不过黄王被害后,听说又解散了乡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棉袍拿来了。如今黄浩的部队里也缺少棉衣,这是黄浩平常穿的两件旧棉袍,棉花都露出来了。黄浩把棉袍接在手里,亲自披在两位老头身上,说:“这两件棉袍是我的旧衣服,送给你们吧。虽说旧了,到底还能够遮风挡寒。”
“这,这,”庞老汉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这样惜老怜贫,我只好,只好收下。这一生没法报答,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报答你的恩情!”
驼背的鲁大匠一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嚅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头在扣扣子时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又黄又瘦、带着很深的皱纹的脸颊上,又滚进像乱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里。
黄浩没有再理会他们,而是扭头看向他身后的黄钦问道:“十七叔,前段日子缴获的那批官军军服有多少?”黄钦估算了一下,回答说:“大概四百多套,都是新军服。殿下是打算假扮……”
“不错!我现在的确想拿下临淄。”黄浩解释说,“这并非我心血来潮,马上就要过冬了。山里面既缺乏粮食,又缺乏物资,不光是我们义军现在艰难,老百姓过得更苦。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啊!我只能看着他们受苦。我想了一下,王敬武原来不过是平卢节度使安师儒帐下一名偏将,当年他驱逐安师儒接管了平卢军,马上就向我父皇输诚,他的节度使留后一职还是我父皇封的。唐军占据优势后,他转头又投靠了唐廷宰相王铎,反戈一击围剿义军。这种反复的小人,如今又欺压百姓,作恶乡里,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愤。”
黄浩眉头紧蹙,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他参与围剿义军,为唐皇立了功,朝廷必有封赏。十七叔,前段日子,我注意到你身边还有攻破长安时缴获唐皇的文书信函和空白的圣旨卷轴。我欲伪造唐皇圣旨,假扮朝廷传旨使者,骗开临淄城。这样一来,既可趁机救下鲁大匠的亲人,又可借机招兵买马扩大背嵬军规模。再说临淄离黄崖洞根据地太近了,我们想要夺下登州,平卢军始终是我们背后的威胁。卧榻之侧,岂人他人酣睡?拿下临淄,平卢军肯定会陷入混乱一阵子,如果能够干掉王敬武,平卢军会乱得更久。一举几得,十七叔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嗯,殿下高明!奴婢认为如果谋划得当,很有可能一举拿下临淄。”黄钦表示赞成。
黄浩细想之下,他越发越觉得有可能成功。听到黄钦依然叫他殿下,皱着眉头埋怨道:“十七叔,不是让你改口吗?怎么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别再叫我殿下。”
“嘿嘿,老奴……哦,我给忘了。”
夺取临淄的决议很快就得到了通过。随后几天,背嵬军侦骑四出,收集临淄的情况,很快就有好消息传了回来。临淄空虚,王敬武竟然奉旨去了长安拜见皇帝去了,现在负责看家的正是他的长子王师模。王敬武怎么敢去长安呢?原来这事还和朱温有关。
前面说了,王敬武原是平卢节度使安师儒帐下为偏校。中和元年(881年),青州、棣州一带爆发农民起义,安师儒命令王敬武前往镇压。王敬武镇压农民起义胜利后回到青州,利用手中的军队驱逐节度使安师儒,自任留后,代理节度使,投靠当时占据长安、自称大齐皇帝的黄巢。
黄巢第二次攻打长安时,负责对黄巢作战的宰相王铎希望王敬武反正,派都统判官张濬前去说服,并以唐皇的名义正式授王敬武为留后。当时战况不明,王敬武最初拒见张濬,但最终还是见了。张濬斥责了王敬武,并发表演说,使王敬武所部士兵的立场转向效忠唐朝。王敬武被军心所影响,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派军助王铎作战。
六月十五日,黄巢命丧虎狼谷,王敬武的部队配合朱温立下了战功。朱温出于拉拢王敬武的目的,也替他把战功报了上去。同样,朝廷也出于拉拢地方军阀,对抗占据汴州朱温的目的对这家伙加以重赏,授予王敬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尉。王敬武从一个基层军官短短的时间里,飞黄腾达成了一方诸侯,这家伙当然屁颠屁颠的跑到长安谢恩去了。
敌情发生了变化,临淄更加空虚了,形势变得更加有利。黄浩信心更足,原计划不变,只不过圣旨上封赏的人就改成了王师模。黄钦在长安皇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对唐皇的笔迹以及圣旨的格式不要太熟悉了,假冒一份出来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九月初三,本身就是太监出生的黄钦再次重操旧业,假冒长安的传旨太监带着由黄邺率领的四百名骑兵,假冒唐军前往临淄去诈取城门。黄浩亲自带领两千精锐跟随在后,隐蔽接近临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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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郡,治历城(济南市历城区),领历城,、丰齐(治今山东长清东北)、禹城(治今山东禹城)。临邑临济、全节、亭山、章丘等县,咸通十四年(873年)改为平卢军,授平卢军节度使节治。临淄位于山东省中西部,南依泰山,北跨黄河,背山面水,分别与西南部的聊城、北部的德州和滨州、东部的淄博、南部的泰安交界,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
王师模的人头如今高高挂在临淄城门口上,背嵬军拿下临淄后,黄邺率领疾风都及时镇压了乱军和地痞流氓的作乱,义军对城内的老百姓包括士绅秋毫无犯,赢得了本地人的好感,很快就让这座城市恢复了秩序。黄浩为了展现背嵬军仁义之师的形象,大部队并没有驻扎在城里,而是由黄邺押着唐军俘虏在城外黄河边上安营扎寨。大军人马不仅饮水无虞,且有舟楫之便。
这次攻破临淄的收获出乎意料的丰厚。临淄南门外的黄河边上,如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军帐,一眼望不到边的旗帜,一眼望不到边的马群。一到五更,这儿那儿,到处有萧萧马嘶、鼓角互应,临时的演武场中不时响起口号声和喊杀声。这些年,老百姓实在是太苦了,这些年天下大乱,山东又灾害连年,王敬武为了扩大自己的实力,拼命盘剥治下的百姓。
临淄的老百姓已经苦不堪言。这次背嵬军攻下临淄后,黄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一下子就赢得了民心,为了生存,很多灾民踊跃参军,短短的三天,就已经招收了六千多名新兵。如果不是黄浩控制数量,恐怕达到一万新兵也不是问题。
每天辰时以后,饥民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地来到源潭寨外,等候背嵬军放赈和施粥。几天下来,各种肩挑小贩已经知道这支背嵬军平买平卖,所以大家胆子很大,熙熙攘攘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趁机会赚一点蝇头微利。他们除在各营中串游之外,还在黄河南岸汇成一个临时的小集市。
黄浩明知小贩和饥民中会混进唐军的细作,但仍严令保护,不许驱赶饥民,也不许强占小贩一针一线。老百姓历年来饱受官军骚扰,又都知道王敬武的人马在临淄周边闹得贫富一齐遭殃,所以对比之下,都对背嵬军充满拥戴之情,巴不得背嵬军早日将官军赶跑,干脆留下来。
黄浩的头脑还没有发热,显然知道这临淄并非久留之地。拿下临淄后,他立刻派出斥候严密监控周边官军的动向,同时在城里收集急需的各种物资和材料。这次缴获了不少的钱财绢布,黄浩没有留下这些财物,而是用来向商人采购军队急需的物质,对于他来讲,钱财根本没什么用。
令人意外的是,黄浩竟然在节度使衙门仓库里发现了大批制造火药的原料,有硝石、硫磺以及木炭,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认不出来,足足有六吨。这让黄浩感到十分的诧异。难道这个时候就出现了火药吗?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呢?其实唐朝的军队火药是必备之物,黄浩并不知道这点。
火药在中国出现的时间很早。火药发明的具体时间虽未得到考证,但据《范子叶然》的记载,春秋时代中国就已经用于民间民生应用。火药最早起源于春秋时期的炼丹术,后在隋朝被真正发明,在唐朝大量被用于军事,尤其是守城的时候用的特别多。
只不过,现在的火药还很落后,除了提纯的手段不行,火药里面有很多杂质,烟雾很大。这时的人也没找到最佳的火药配比,爆燃的效果达不到最佳的水平,主要是用来引火烧敌人的攻城器械,所以用的量很大。
山东靠近日本,日本正是硫磺的出产地,所以硫磺很容易搞到。北方地区的老房子、厕所旁边的浮土会结出盐状结晶物,用燃烧的木炭戳一下会“哧哧”冒火星,刮下来再精制提纯一下就得到了火硝。如通州熬硝营,郑州硝滩等地名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产硝地。因此山东的大都邑从来就不缺火药的原料。生产更猛烈的火药,这对陆战队出身的黄浩来说,简直就是小意思。
这次攻打临淄,最大的收获就是俘虏了平卢节度使王敬武的工匠营,一千多名各行业的工匠让黄浩笑的合不拢嘴,他再三叮嘱向根据地运送物质的黄存,一定要把这些工匠保护好,一个也不能损失。九月十七日,新兵和物资已经撤回了黄崖洞根据地。
这天晚上,黄浩在节度使府设宴,秘密款待了十位临淄城中的有名的士绅和商人,席上黄浩与众人谈得十分欢畅。宴后告别时,黄浩送给与会人员每人一面小小的宝镜——玻璃镜。楠木镜框的背边刻着亭台楼阁、松鹤鹿群。黄浩坚称这原是西域宝物,据说放在家里可以镇宅,众人啧啧称奇。
第二天,天还没亮,剩余的背嵬军悄无声息的撤出临淄,消失在茫茫的群山中。等天边泛起鱼肚白,背嵬军已经走到了二十几里外泰山山脉的入口。
晨曦中,黄浩勒住战马停在了山口,回首再看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临淄城,这几个月来的一幕幕仿佛放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义军在自己的带领下,从身处绝境,到涅槃重生,黄浩心中不由得豪气顿生。一张嘴便吟哦出他那个便宜老爹黄巢的诗句: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吟哦完毕,仿佛意犹未尽,黄浩嘴角一弯,低低的对着自己说了一句:“临淄城,再见!十年之内,我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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