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无神,浑身透露着悲凉哀怨之色。
四十多岁的年龄本是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时候,但现在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看着就知道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事实上在刚见面的时候,王生就引起了张宝仁的注意,作为一个捉鬼降妖的无常,对这种人最是容易在意。
而在经过了‘’赵老头’的一番明示之后,更是将其放在了心里。
所以在“赏剑大会”刚刚结束后,就立即叫住了王生,
经过了一番攀谈交流,终于以自身平易近人、令人放心、信服的气质,降服了他,让他放下了心防,开始吐露心迹。
吃过饭,王生就已经对张宝仁十分信服了。
不只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两柄经历过战场古战剑上,对于张宝仁这个人也多出了一些期盼…
在前往道观去取剑路上,王生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百姓家里,父亲是一个木匠,母亲会些女红,手艺都还算精湛。
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日子却还过得不错。”
“而我又是家中的独子,因此十分受到父母的宠爱,基本上什么都要想方设法给我最好的。”
“他们都是勤快伶俐的人,虽然没什么大的见识,但也知道几分道理。
知道想要翻身就必须要读书。
因此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送我去最好的学堂,奉承先生、讨好同学、巴结所有对我的学习,对我的未来有所影响的人…”
“免费给人家干活打家具,给人家做衣服,他们做到了一切…”
说着双眼就有些微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抱歉,我实在情不自禁…”
“没事…”
张宝仁轻声安慰道,然后继续听着他的故事。
“他们的心意我一直都能够感受得到,并时时铭记,因此不敢有丝毫偷懒。
也幸得我生有几分小聪明,最终以不错的成绩一次便考过了县试,府试取得了功名。”
“但当我以为终于可以好好报答父母的时候,他们却突然累倒了…为了我的前途与未来他们耗尽了心力,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痛苦,最失意的时候……但同时也是我最幸运的时候。”
“在我为父母守孝的时候我遇见了她…
她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善解人意。
正是在她的鼓励下,我慢慢走出了阴霾,走出了悲痛。
我俩也因此互相吸引,最终在我的追求下,她成为了我的妻子。”
“…之后是一段幸福的日子,我们如胶似漆,我们像曾经我的父母那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我们说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甚至我连孩子的名字与未来都想好了,我教他们读书,她帮我们研磨…”
“我本来想着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但是灾难却突然发生了。”
“那天我回到家里,忽然见到大门洞开着,屋里的家具摆设乱了一地,而我妻子披头散发,双眼没有丝毫神采地摊倒在血泊里。”
“她被人侮辱了,我那还未出生的孩子也没了…”
“我去找那贼人,我要讨一个公道,但那人却说是我妻子去勾引他,不只是把我羞辱一顿,还把我打了出来。”
“他有着官身,有着势力,我奈何不了他,甚至就连报仇也没有实力…”
说到这里,王生的脸从扭曲般的怨毒,变得悲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就是一个废人…”
“从那天之后我的妻子就变得疯疯癫癫的,然后在某一天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我找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而自从她不见了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梦会听见她哭喊着让我给她报仇,甚至有时候白天偶尔也能看见她满身血迹的样子…”
王生捂住了双眼,停顿了一会儿,等到眼中的泪水止住,才下抹抹掉了脸上的湿润。
凄凉中透着绝望的眼神看向张宝仁,然后笑道:“这便是我的故事。”
张宝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其情绪平缓了一阵,然后问道:“你是怀疑你的妻子是被那个人所杀害了?然后化作鬼魂跑来找你申诉让你为她报仇?”
“这会不会是你的幻觉,或者是一些臆想…”
“张道长还是不信我说的吗?”
王生冷着脸生气的说道。
“没有没有…我相信这个世界有鬼这种存在,甚至比你还要相信。”
“只是要是真有鬼的话,这两柄剑可能镇不住。”
王生闻言顿时便有了一些急迫,“怎么,不是说它可以镇宅的吗?”
张宝仁认真地解释道,“它镇宅最为本质的原因,是因为其杀戮过无数的生命,自身有一种常人所不能感受到的煞气。
这种煞气受到阴魂鬼物的厌恶,所以将之放在家中可以不受一些邪秽侵扰。”
“而你这种原因,照你所说的你妻子的阴魂是把你记上了,直接就是冲着你来的,这样想要镇住可能有点悬…”
王生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道长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张宝仁严肃的道:“但凡有半点虚言,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那这……这可该怎么办啊?”
绝望中看见一点光明,然后瞬间又被掐灭,这种打击是不可想象的。
“道长,你一定要帮帮我…”
王生说着便要软倒在地。
张宝仁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住,“当不得这样。”
“你是赵老头的好友,我当然不会对不管不问。我既然开了口,那么自然有着几分把握。”
“你带我回家看一看,不说能够降服此鬼,怎么着也能保你平安,再不济也能帮你出出注意不是。”
王生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张宝仁。
然后就紧紧的抱着不知是否有用的古战剑,和张宝仁一同径直朝着他家方向赶去。
…
王生的家在城南西处。
也就是地府衙门驻地隔着太平街相对的那块地方。
八百里城三大区域中城南最穷,在整个城南之中西边最穷。
地方最穷人最多,小小的一片地方里竟然挤着八百里城近乎三分之一的人,人多了就不好管理。
就会带来各种脏、乱、差,带来混乱、恶劣的环境,滋生出各种阴秽鬼域般的事物。
这也是地府的驻地安放在这里的原因。
走在垃圾乱堆污水乱流的小道中,嗅着各种屎尿,各种垃圾堆砌在一起,而融合出的一种恶心无比的腐臭味…
一旁的污水渠道里有细小的,乳白色的蛆虫在翻腾,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直叫…
还有在昏暗的窗户后面,门缝里,那一双双饱含着恶意的眼睛与心灵…
这些全都清晰的落在张宝仁的眼中,落在他的心里,想不看见都不行。
“这就是八百里城中最恶劣的地方吗?”
本来以为自己,以及自己所住的地方已经够穷了,但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怎什么才叫更穷更苦。
强行压下视觉上的,以及感知中的各种恶心与不适,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
在王生的带领下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丑陋的,拥挤的住着无数人的小巷。
最终来到了一个绿砖堆砌,干净整齐,和周围相比甚至称得上是“华丽”的小院门前。
这个地方确实是最穷,但地方穷不代表里面的人都穷,这么多人里怎么着也有着“富人”。
就像城南作为八百里城最为穷苦的地方,赵家却也住在这儿。
王生当然不配与赵家相比。
没有赵家人那么的不要脸!
但是在这种称得上是贫民窟的地方,也可以算是豪横了。
正如他所说的,他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里应该就是城南西处的“贵族区”了,不光是王生他们家,周围其他的房子也都是独门小院。
收拾的也都挺干净整洁的。
最起码在这里不会让张宝仁的心中再感觉到不适。
然后就在王生取出钥匙正在开门的时候,张宝仁却忽然感觉到了一道饱含着恶意,但是有一些熟悉的目光。
顺着感应朝身后望去…
王生家的斜对门,穿过一个空旷整齐的院落,在洞开的大门里面的阴影处。
站着一位身材矮小不过五尺,穿着打扮却是一丝不苟的男人,正阴晴不定的看着这边。
他眉骨高,眼窝深,颧骨塌陷,脸上有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正是张宝仁熟悉无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彭一。
“还真是巧了…”
张宝仁忽然露出了真挚无比的笑容,朝其喊道,“原来彭大人也住在这里,大人今天没有去当差,是衙门放假了吗?”
他的语气和善,没有丝毫的情绪在其中,但是那彭一的脸色却是猛然一变。
冷哼了一声,甩袖深入了屋内。
刚打开门锁的王生闻言转过头一看,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透着十分浓郁的愤恨与怨毒。
咬着牙朝着张宝仁低声问道,“道长认得那…彭一。”
张宝仁点了点头,“以前打过交道。”
接着又对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的王生说道,“有什么事情进去再说。”
两人进入了院中,一边走着,王生一边恨恨的说着,“道长可不要被那人诓骗了,那彭一是一个心理变态,手段恶毒的酷吏。
以折磨他人为乐,喜欢用一种变态的手段剖析他人的身心,然后将之碾碎踩在脚底。
而且不光是在狱中,就算是出了大狱,他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是一个里里外外都散发着恶臭的脓疮…”
“你说的我都知道,并且深有体会,就在前不久我刚被他剖析过一次…”
“什么?”
王生忽然惊呼,然后马上捂住了嘴巴,看着张宝仁的目光震惊中带有怜悯。
整个人也好似是松了一口气。
…
张宝仁左右看着王生的家。
院子旁有一间侧房,从墙壁的烟囱处可以看出这应该是厨房。
这间厨房的门被大锁紧紧的锁着,窗户上也结着蛛网,窗台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看样子应该是长时间没人用,闲置了很久。
张宝仁看了一眼,然后就在王生打开了房门之后,随他进入了主屋中。
屋内就是此世传统的房屋结构。
入门处是一个厅堂,摆着茶几桌椅,以木质镂空屏风隔开。
种种家具修饰看着都是用了好些年头了,但依旧没有任何残缺损坏的样子,圆润的包浆还为其增添了一丝独特的魅力。
就如王生所言,他父亲的手艺还确实是不错。
屋内的整体风格可以看出,曾经的精致淡雅。只是现在家具上的浮灰与胡乱堆砌的杂物与摆设,却是将之破坏。
但是这也说明了此间主人生活的状况。
“房子虽然不错,但家里却没有人气,没有烟火气。”
张宝仁认真的观察着屋内的重重状况,一旁的王生则满怀期待的陪伴在他左右。
屏风后面有一个隔开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一个高背椅,一个大案桌,桌上杂乱的堆砌着一些书画与笔墨。
这应该是王生平日里读书写字的书房,除了书桌处其他角落也有着浮灰。
有使用过的痕迹,但也没有专门打理。
王生解释道:“这里本来是我的房间,我小时候就住在这儿,我父母去了之后,我就搬进了卧室内。
就把这里改成了书房,平时在这里写字画画…”
张宝仁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又来到了卧室内。
始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汗液发酵过的酸臭味,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仔细看去…
大柜、妆台、八仙桌、床幔…种种家具和外面的风格一致,一如既往的精致,只是表面被漆上了一层红漆。
床上上堆放着的衣物,和杂乱的摆设说明了无人打理,也正是王生的风格。
“见笑了,见笑了…”
王生有些羞愧的说道,然后赶忙上前,将床上不知是干是净的一堆衣服抱起,塞进了柜子里。
张宝仁这时却没有管王生如何,他笔直的走向了圆桌旁的墙壁前,此处挂着一幅画像。
一副仕女像。
此画非是写意,而是工笔。
细腻、工整、严谨…每一丝发色都清晰可见,一眉一眼都尽其精微。
画上的女人好像真人一般,大红长裙,随风飘荡;眼有桃花,抚媚无双;嘴角那一点红痣,更是为其注入了一丝神意。
让其从纸上油墨变得活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张栩栩如生的仕女图,看着那张熟悉不已的面庞,张宝仁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