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戎的秦军在嬴开的亲自率领下,决然西进,所向披靡。
从半夏直走到晚秋,一路行来,不知剿灭了多少前来阻击的犬戎队伍。
数月间,之前被犬戎人侵占的西岐土地,尽数被划入大秦版图。
再往前,就是犬戎的国境。
如此顺利的战事,让端木易欣喜,但同时,他的心底也酝酿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与其说是最近才有,倒不如说是始终存在,只是终于必须要面对。
这件事还要从端木易投靠嬴开的初心说起。
那时的端木易,心里充斥着仇恨,满脑子想的只有让犬戎灭国这一件事。自然,穷后半生之力都在征讨犬戎的秦襄公嬴开,就成了他的不二选择。他甚至明确地知道嬴开是在伐戎的途中去世的。
但此时不同于往日,经过了大半年的相处,嬴开实诚豁达的性格让两人成为了模范君臣,甚至可以说,二人已成为了推心置腹的好友。
所以,端木易不希望这个中年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家仇与知己,一面是亲情,一面是友情,他一时两难取舍。
夜半多忧愁,于是趁着夜色,他一人出了军帐,在营地里茫然徘徊。
秋风微凉,寒蝉凄切,一弯残月照在人心坎儿里,别是一般滋味。
端木易信步而行,不多时,竟走到了嬴开的帐前。
他于帐前踟蹰良久,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在这时,嬴开撩起帐门,看见了端木易。
“啊,先生神机妙算,我正要找去寻你,你便正好来了。”嬴开惊喜地说道。
端木易勉强地挤出一丝苦笑,回应道:“秦公是要商议明日决战之事吧,咱们进去慢慢说吧。”
说罢,不待嬴开回答,便已迈步往里闯去。
在嬴开眼里,端木易虽不同常人,但也极少如此,他这番异常的举止,反倒让嬴开有些不知所措。
“先生,可是手下之人哪里照顾不周?嬴某这就替先生责罚他们。”嬴开脸色微变,关切地问道。
“不,不是的,秦公。只是……”端木易面色凝重,话要出口,却又有些吞吞吐吐,“只是在下希望秦公,放弃明日的决战,就此班师。”
“这是何意?”
端木易的提议让嬴开颇为震惊,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在灭戎之事上,他们二人没有分歧。即便如此,嬴开还是冷静地又征询了一次端木易的意见。
“秦公可知我为何一直主张征西?”端木易没有直接回答嬴开的问题,转而问道。
“犬戎乱我中华,虽远必诛。”嬴开不假思索地答。
“呵呵,那只是在下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端木易自嘲道,“在下没那么伟大,只是在下的亲友族人,皆为犬戎所杀,母亲妹子更是不知去向,在下为报家仇,才怂恿秦公征西的。”
“哦?这样啊。”嬴开显是没想到端木易竟有如此悲惨的经历,但他并未因此对端木易产生任何成见,“那又如何,大丈夫有仇报仇,问心无愧。而且如今咱们就差这最后一战了,怎可就此放弃呢?”
“秦公不知,在下近日夜观天象,见西北方星辰黯淡,恐生变数,于是占了一卦,卦象乃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只怕决战的结果不利。”端木易当然不能说自己知道未来的事,只好推辞作占卜所得。
“哈哈,我道是怎么了。”嬴开抚须大笑,双眸之中,光芒万丈,慷慨说道,“不是嬴某不信先生的占断。只是如今决战在即,眼看我大秦就要将犬戎覆灭,若此时撤军,只怕嬴某会抱憾终生。”
“秦公……”
“先生且听我说,”嬴开打断了端木易的劝谏,继续说道,“我嬴开自出生以来,便知犬戎极恶,须当尽诛之。哪知蹉跎半生而无果。”
“后来蒙先生指点,封西岐,列诸侯,连却犬戎三百余里,实是平生之快!”
“此次西征,并非先生怂恿,乃嬴某之壮志。现下犬戎倾覆,只在片刻,嬴某不愿就此放弃。”
“明日西决,无论结果如何,我嬴开当战!为大秦而战!为百姓而战!为先生的亲族父母而战!更为嬴某自己而战!到那时,身首异处又如何?埋骨他乡又如何?马革裹尸又如何?死而无憾!快哉快哉!”
声声句句,说得畅快,说得激昂,也说得悲壮。端木易看向嬴开的眼睛,终于看到那无尽的深邃里藏着的,是万里山河。
沉默了良久,端木易起身向嬴开深深一揖,说道:“公胸怀天下,志在万里,在下佩服,明日决战,在下定全力以赴,助我大秦凯旋而归。”
“嬴某多谢先生了!”嬴开亦是深深一揖,激动的双眼里,满含着热泪。
二人肺腑之言说罢,端木易便向嬴开告退,出了军帐。
回到自己的帐中,他心潮澎湃,交心之后,更是不忍嬴开有任何闪失。
思虑了良久,端木易将长剑负在背后,踏着月色,朝犬戎的城寨中悄悄寻去。
而此时,秦公帐中,嬴开也是心绪难宁。
他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始终难眠,于是便重又起身,命人把白知武和嬴无异叫到了跟前。
嬴开面色凝重地向二人嘱咐了许多,当然,最重要的不过两点。
其一,无论战事如何,都要保全端木易,让他全身而退。
其二,若于犬戎城寨中遇到秦地百姓,尤其是女子,务必拼死相救。
白知武和嬴无异虽不知何故,但依旧应了下来。
且说端木易趁着夜黑风高,潜入了犬戎人的城寨,寻得一处安全之所,先行隐蔽好身形。
他屏息凝神,等候着破晓临近。
因为那时卫兵精神松懈,可以更有效地伺机突袭。
这城寨中剩下的犬戎人不过万数,倒有将近一半是老病妇孺。
所以,当得知秦军以数万之众兴师此处时,犬戎人慌了神。
整个前半夜,城寨中的守卫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而且数目众多,这让藏匿于暗处的端木易都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直到子丑之交,几近鸡鸣,值夜的守卫才少了半数。
待丑时过了一半,天近破晓,连这仅剩的几十名卫兵,也都倦怠不已。
不少人已经开始哈欠连连,更有几个心宽的,竟靠着营中的木桩,打起盹儿来。
端木易冷静地观察了一番营中的境况,确定时机成熟后,方才从黑暗处显露身形。
他打算制造些混乱,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在粮仓处玩火。
在城寨中悄悄地寻找了良久,沿途还顺手干掉了几个警哨,端木易终于在日出之前找到了粮仓所在。
他拾了根枯树枝,在城寨中照明的火盆中引了束火苗,悄无声息地来到粮仓之前,于夜色里微微展颜,随后便将火苗抛向粮仓之内。
星星之火转眼就成了燎原的焰,在深秋的凌晨,把朝阳从地平线下缓缓托起。
阳光照亮了天地,火光照醒了征人。
整个犬戎城寨的兵士百姓,顿时因为沸腾的光而变得沸腾起来。
惊叫声、哭闹声、咒骂声、呼喊声,声声顿起,不绝于耳。
几名赶来救火的士兵和端木易撞个正着,叫嚷着便把他的行踪传递了出去。
于是,一场一人战万人的好戏拉开帷幕。
最初发现端木易的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长剑封了喉。
接着,又有大批人马匆匆赶来。
端木易借着火光与烟尘,于混乱中试图蔽身,但奈何犬戎人多势众,根本藏无可藏。
刀光剑影里,他选择直面重围。
既然终究要闹他一场,那就闹他个地覆天翻、跋扈嚣张。
端木易手持青锋再次于光火前傲立,任凭多少犬戎人攻来,他只横眉冷对,一剑当关。
一人,两人,十人……越来越多的敌人很快便又把端木易包围在中央。
只见端木易舞动着长剑,点、削、劈、刺、崩、砍、云、撩,一招一式地使将出来,很快便又有数十名犬戎军士命丧黄泉。
但犬戎人又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个纵火者。一波倒下,很快就又有新的一波补上。
端木易开始时还得心应手,后来随着敌人的增多,体力消耗过大,渐渐地,也开始有些吃力起来。
应接不暇之际,胸前、背后、肩头、臂膀皆或轻或重地添了几处伤痕。
在一剑刺穿第一百二十六名敌人的心口后,端木易把长剑抽出,撑在地上,气喘吁吁,暗地里环视四周,默默观察周围的情形。
这时,又一队约有百人的犬戎士兵围了上来。
端木易双手拄着长剑,睥睨而视,哪怕只剩最后一丝的力气,他也要战斗下去。
此刻,冉冉升起的太阳已经遍洒金光。而从端木易背后射来的金色,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尊仙佛。
端木易看着众多犬戎士兵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他心里苦笑不已。
对手只看见他的英勇,而他的力不从心只有上天知道。
敌军再次围了上来,端木易泰然地闭上了双眼,静待死亡的到来。
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嘲讽、蔑视、辱骂、怒斥,纷纷扰扰,却又难得清静。
这世上真的有万人敌吗?呵呵,扯淡。
他面露微笑,似乎终于得到了解脱。
眼看围攻的敌人就要把刀剑加于端木易身上,忽有羽箭声响,围攻的敌人应声而倒。
还不等端木易睁开迷惑的双眼细观情形,他就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秦军的慷慨悲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