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一身青色布衣,下摆微短,露出半截鞋袜,不过四十左右年纪,头上却已空空如也,恐怕是为掩饰这种尴尬,硕大的光头上还扣了一顶帽子。
他随士兵刚进得帐内,便一下子拜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岐山百姓赵,赵老四,拜,拜见秦公。”
嬴开素来体恤百姓,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连声说道:“免礼,免礼。”
被嬴开扶起后,赵老四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看着嬴开,痛哭流涕地说道:“秦公,您,您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们百姓,就,就撑不下去了。”
突然被赵老四抓住左手,嬴开心头不由得一紧,但见赵老四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知他是情之所至,无意而为,这才松了口气。
待赵老四说完,嬴开轻轻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老四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坐下来,慢慢聊会儿。”
说着,嬴开把赵老四领到一旁,请他坐下。
赵老四席地而坐,自觉地拿起桌几上的酒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这岐山城自犬戎攻占后,一年以来,被强行封闭。城内外的百姓少了来往,断了交易,很多生活所需,缺了供应。更有像赵老四这样开客舍的,人祸之下,竟是完全没了生意。
还好家中有些积蓄,勉强维持着生计。
“唉,真是苦了这些百姓了。”嬴开感叹道。
端木易此时却是想到了些别的事情,眉头稍展,向赵老四问道:“敢问赵四哥,这一年都没有交易,那粮食要是有剩余可怎么办?”
“以往是要上交给天子的,可这帮犬戎人似乎不懂这些,只知道生抢,后来老百姓们都学机灵了,便尽数悄悄地藏了起来。”赵老四回答道。
“现在呢?都还存着吗?”端木易追问道。
“据我所知各家都还有一些,但具体数量那就不得知了。”赵老四摸着他那锃亮的后脑勺,笑着说道。
嬴开闻言,与端木易相视一眼,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起身对着赵老四一揖,恳切地说道:“嬴某有一事,还请赵四爷帮忙。”
商人的地位本就不高,赵老四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惊之下,赶忙站起来回礼道:“秦公折煞我也,有什么事情尽管讲来,我赵老四必须鼎力相助。”
嬴开又看了一眼端木易,见他微微点头示意,这才继续说道:“我秦军即日就要启程西岐,继续追击剩下的犬戎军队,只是如今粮草上有些欠缺……”
“这件事啊,包在我身上了,我这就回去替秦公征集些粮食。”
赵老四顿时明白了嬴开的难处,当即拍着胸脯揽下重任。
“哎,四爷莫急,你可与百姓们说,就当是我嬴开借的,将来定会减免赋税,以还百姓大恩。”嬴开赶忙说道。
“没事没事,既是攻打犬戎,我们做子民的捐些粮草又能如何?我这就去了,秦公告辞。”
赵老四说着,便冲嬴开拱手辞行,匆匆往营外去了。
待赵老四走远,嬴开抚掌大笑道:“真乃天助我也!”
帐中众人皆是大喜,只有端木易依然愁眉不展,在一旁缓缓说道:
“秦公莫要高兴太早,咱们眼下还有一件大事要解决。”
众人闻听,渐渐冷静下来。端木易的话提醒了他们,以秦军现在的兵力,想要彻底覆灭犬戎,还有些难度。
“先生可有良策?”嬴开端坐,向端木易问道。
“这还有什么可想的,一样往岐山城找呗?”端木易还未说话,白知武就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抢答道。
“不可!”嬴开和端木易几乎同时否定道。
两人的斩钉截铁,让白知武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失言,躲在一旁,用双手捂着嘴,噤声不语。
端木易与嬴开相视一笑,为对方与自己不谋而合而感到欣慰。
“先生请说,嬴某洗耳恭听。”尽管两人意见相同,嬴开还是想要听一下端木易的想法。
“岐山城饱受戎祸,民不聊生,咱们借粮已大大地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若要再于此处过分征兵,只怕更添破败之家、流离之所。”端木易答道。
“不错,先生所说也是嬴某所想。”嬴开点头称是。
“那就不征兵,硬打!”白知武又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
嬴开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端木易,耐心地等着他的计策。
“兵该征还是要征的?”端木易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不解。
尤其是白知武,张着吃惊的大嘴,好似要一口吃掉这个前后不一,故弄玄虚的军师先生。
早料到众人如此,端木易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岐山受犬戎荼毒最深,虽然民生困顿,但民心坚韧,在对抗犬戎这件事上,可谓同仇敌忾。”
“所以,我们可以在此处有选择、有限制地征收一些兵勇,尤其是那些没有负担、没有牵挂的单身青年,可以征收进来,以充军力。”
“先生所言有理,只是这样恐怕征不到多少兵马。”王子英在一旁说道。
“不错,所以我们不能只依赖于岐山,还要从汧邑调些人来。”端木易说道。
“汧邑?”
“没错,这次恐怕得劳烦大公子带兵来一趟了。”端木易略带不好意思地看着嬴开。
嬴开感受到了端木易的歉意,大方地一笑,说道:“不妨事的,正好我也有些挂念无异,便调遣他过来陪一陪我这个父亲。”
端木易心中不禁再次对嬴开大度的性格感到钦佩。
“那就这样,咱们待会儿就进城修整,顺便少量征集些人马,待粮食备好,大公子赶到,咱们便再次启程。”端木易提议道。
“好!”
“遵命!”
嬴开和王子英同时应到,只有白知武,还在征兵一事上苦苦纠结,以至于后来大家商量的一切,都没有听进去。
商议完毕,王子英拖着慢半拍的白知武出了营帐,前去整肃军队。
而嬴开和端木易,则领着一小队人马,率先入了城。
随后,一骑轻骑带着嬴开给长子的书信出了岐山,奔着汧邑方向,绝尘而去。
岐山城外的秦军部队,在王子英和白知武的整顿之后,于黄昏时分有序入城。
兵马从跨进岐山那一刻,便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
岐山的黎民箪食壶浆,鸣锣敲鼓,无不对着这久违的王师感激涕零。
在嬴开的要求下,兵士们秋毫无犯,不取百姓一针一线,纪律严明,直奔城北的兵营里,才驻扎下来。
次日,秦军在岐山城内修整一天,直到第三日午后,嬴无异终于带着一万人马,风尘仆仆地来到岐山城外。
到入夜之前,赵老四所筹集到的粮草也尽数送至城北军营。如此,再次启程前的准备已经基本妥当。
又至天明,秦军再度出发,只留下王子英安守岐山,以备应援。
三万多人的部队由嬴开亲自率领,一路向西,直奔犬戎而去。
浩荡的大军依旧分为三部分。也不知是对破车有了阴影,还是为了成全父子情深。这次端木易没有与嬴开共乘,而是独自在前面率领着骑兵部队。
中军的老旧马车里,嬴开和嬴无异相对而坐,没有交谈。
两人已不知多久没有再如此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过。
嬴开自接过秦君的重任以来,就很少关心这个儿子。
直到后来嬴无异长大成人,效力军中,两人偶尔见面,也不过只是讨论国政军事。无形之中,父子的关系就这般远了。
此刻嬴开看着嬴无异雄姿英发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不由得心生感慨,对长子说道:
“无异啊,你可知我大秦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的心血吗?”
嬴无异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仍旧恭谨地答道:“孩儿自幼便听大伯和父亲讲,早已铭心刻骨。”
“很好,”嬴开点头笑道,他摸了摸自己略有些花白的短须,继续说道:“孩儿啊,你自小时起,我便接过家国大任,不免忽略了你太久,希望你别记恨为父。”
“父亲哪里话。”嬴无异有些不喜,但还是应了一句。
嬴开却没理会,自顾自继续说着:“为父如今已年近半百,虽雄心犹在,但终究抵不过岁月。若此次西征有何不测……”
“父亲!”嬴无异刚想打断嬴开的话,却又被嬴无异挥手制止。
“孩子,你看看我,头发胡子已白了大半,生老病死,终究是要面对的,这件事,我不惧。”
嬴开语重心长地说着,竟不觉湿了眼眶。
“我嬴开,不惧死,不惧恶,不惧犬戎残暴,也不惧天子与诸侯。我所惧者,是壮志难酬,是山河异姓,是社稷不安,是百姓涂炭,更是我大秦的破败。”
“无异,答应爹,若我真有不测,你要接过爹的抱负,驱逐犬戎,恢复西岐,守我百姓,兴我大秦!”
这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进嬴无异骨子里,激荡着心头血,却也招惹出眼底泪。
他坚毅地点头,应下了父亲的嘱托,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泪水。
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长子,嬴开没有说话,只用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哼起幼时常听的小调:
“四牡騑騑,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