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自己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面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面,面对义军的方向又筑起了一道土墙,以防止义军炮击的时候,有流弹飞来。
在他大帐的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他中军这一块所在地却肃静无声,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杆的响声。
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入大帐。在大帐外的亲兵面容整肃,如标枪一般挺立。大帐中聚集了左营的许多将领,见他进来,分成两行屏息叉手。一直等他到了桌案后面的帅位上坐下,迎接他的将领们始终肃立,大帐中寂静无声。每个人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他的脸色,希望从他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凶吉。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许多次,同罗汝才也打过几次,同张、罗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因轻敌中伏吃了一次败仗,但除此之外,他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张献忠放在眼中,对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等义军也十分轻视。
他承认张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他看透了张献忠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门找张献忠疏忽的时候猛攻,定能将他打的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等义军,空有名气,胸无大志,从用兵上讲,也不能从大的战略着眼,只会玩弄一些小诡计,更不敢打硬仗。
正是这些交战的经历,使他也下意识的认为闯营也同其他义军一样。之所以能在河南闯出这么大的名头,占据这么大的地盘,只是因为河南官军太过脓包,闯营还没碰到他左良玉的精兵而已。所以这次进攻河南他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而且就因为这一次失误,被对手抓住猛攻不放,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由此可见,军事战争应该多么的谨慎小心,一步失足就可能是千古之恨啊。
这次进入河南之后,他才慢慢认识闯营和别的义军的不同之处,首先在河南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最关键的是现在闯营主事的这个叫范青的年轻人,富有智谋,战略眼光远大,善于使用将领。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才干,左良玉除了“天赋异禀”这四个字之外,想不出别的词汇来形容。
现在他的左营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贾鲁河被截断,水源断绝,敌人防守严密,无机可乘。而自己内部猜疑,军心不稳。可谓是既失地利,又失人和,败局已经是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取胜的念头,只想着如何才能顺利撤走,不要败的倾家荡产,连老本都赔光。只要老本不光,自己回到湖广,就可以休养生息,慢慢恢复元气,皇帝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坐在帅椅上,他心情颓然,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连在脸上露出一丝苦闷之色都没有,这是他身为主将,多年修炼的结果。
他的儿子左梦庚,二十六岁的青年将领,和一群亲信将领一直肃立等候他说话,他们很想知道刚才左良玉与杨、汪两位大人商议的结果。但左良玉并没说话,只是挥了一下手道:“都退下吧!”
这些将领不敢多问,知道这次会议定然是毫无结果,互相看看,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亲兵端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混水,说道:“如今将士们饮水如此困难,还洗什么脚啊?”
这把总躬身道:“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洗脚了,天气渐渐热了,大人有脚气,不管多么困难,也得让大人洗一次脚啊!”
左良玉严厉的轻声吩咐道:“端走,饮马去。”
这名把总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他神色严肃的问:“你又来做什么?”
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下去,然后走上前一步,恭敬的小声说:“父亲大人,如果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人都想知道大人与杨、汪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结果?”
左良玉轻蔑的一笑,道:“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又道:“你去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辜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
“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者杨、汪二人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
“为父心里明白,你不用多说。”
左梦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见父亲明白,便拱手道:“已经快四更天了,请父亲大人赶快休息一阵。”
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道:“梦庚,你知道为父现在处在嫌疑之地么?”
左梦庚有点吃惊道:“咱们左营这么奋勇的和闯营作战,难道杨、汪二位大人还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左良玉冷笑一声道:“两个无能之辈,是中了范青那小子的挑拨离间之计了!”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部放还,连兵器也发还。杨、汪的士兵被俘虏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了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敌人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
“可两位大人不知是计?”
“在今晚的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他们两次提起,我不派兵偷袭开封的事情,故意试探老子。好像老子与闯营已经有了什么秘密约定一般。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为打败张献忠而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还不是对我有猜疑?”左良玉越说越气,忍不出骂起来。
左梦庚劝解道:“请父亲大人不要生气,也不要介意,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何惧猜疑!”
左良玉沉吟一下,又道:“我麾下一名偏将叫刘忠武的,据说已经被闯营放回来,但我始终没见到他的人,这里面必有缘故。”
左梦庚道:“也许被闯贼留住了,在战争中是常事啊!”
“哼,没那么简单,我询问好几名同他一起被俘的校尉,都说闯营把他放了,现在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到这里,左良玉叹了口气道:“你自幼随我作战,现在已经成了副将,但遇事的心思还要再细密一些。”
左梦庚慌忙道:“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冷笑道:“范青这计策虽然简单,但却很有效,他故意优待咱们的士兵,造成愿意与咱们左营和谈的样子,然后把刘忠武放回,说不定身上还带了什么书信礼物之类的。故意让他走杨文岳的阵地,被杨文岳的士兵抓去,让我跳进黄河洗不清,白白受了这窝囊气。”
左梦庚连连点头,觉得父亲大人分析的很有道理。
左良玉又道:“我在杨文岳的军中也安插了内线,他送来情报说,前两日的一个黄昏,看见杨文岳的亲兵抓了一个什么人,杨文岳和汪乔年亲自审讯后,后来不知下场。”
左梦庚哦了一声道:“原来真有此事,可恨这两个家伙密谋,却避开咱们的耳目,显然是在针对咱们。”
左良玉轻轻点头道:“现今皇帝多疑,喜怒无常,我们同杨、汪二人联军作战,为父又是奉旨节制所有军将,现在眼看就是一场大败,杨、汪二人必定要想法子推卸战败之责,一定会向皇上诬陷我与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
左梦庚道:“父亲大人,如此一来,咱们将十分被动,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
左良玉却不肯说了,他只是淡淡一笑,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只有保证手中有兵,才能让别人奈何不得他。
左梦庚不知道父亲微笑的意思,但见父亲不说,也不敢深问,又劝父亲赶快休息。左良玉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你派两路人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
刘副将恭敬的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花县、通许方向……”
左良玉打断他,问:“往许昌方向还有三个细作没回来么?”
“是,大人,他们大概去的远,尚未赶回。”
“好,你说杞县、通许方向吧!”
“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向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都哄传将有闯营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
左良玉皱眉凝思片刻,才道:“明日再探,一定要探听明白!”
刘副将拱手称是。左良玉挥手让他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之人泄漏他的打算,只是想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他在心中说道:“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
又过了一日,朱仙镇大战的第九日,义军继续整天打炮,同时陈永福的军营依然坚守不出。让缺水和炮击来消磨官军的士气,已达到让其自溃的目的。
这天的炮火尤其猛烈,而且主要对着杨、汪二人的营垒轰击,好像故意对左军留有情面。因此在水坡集的大军中,到处都是猜疑和谣言,使左营将士感到气愤。杨、汪二人虽然明面上在军营中禁止谣言,但其实他们心中已经对左良玉失去信任了。
在左营遭受到各种猜疑的日子,左良玉心中很清楚,对他们的将领嘱咐道:“你们要准备好,闯营的炮火很快就会全力对付咱们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义军正在加紧修筑正面面对左营的炮台。这两天除了面对左军阵地已经修筑好的十来座炮台之外,又在距他的中军大营二里处修筑了三座炮台,其中一座是连夜赶修的,特别高大,还有一座高达六米的了望楼,可以清楚的观察到左良玉大营中的动静。”
战役第十日黎明的时候,左良玉发现了这座新筑的炮台,他立马在炮台对面的高处观察。看出来这座炮台的弱点。这座炮台建筑在陈永福营地的外面,但还没和主营连接起来。炮台前面的壕沟也没有挖好,更没有布置树枝等障碍物,炮台本身也没有完全修筑好,大炮也没架起来。
他又仔细观察营寨,发现寨中的人马并不多,似乎有别的调动。他立刻料定这座新修建的炮台正处于人马轮换休息的时机。
他当机立断,立刻派一支骑兵去夺占炮台。夺占以后,能守就守,不能守也要想法子把炮台拆毁,因为这座炮台太高大,对左营的威胁实在太大。另外根据他的经验,通过炮台这座小营地,可以猛攻后面的大营地,也许可以把陈永福的营地打开一个缺口。甚至由此突围,那么整个局面都会改变。
想到这里,左良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下令,派一支骑兵去攻占炮台。他自己也全副披挂,亲自督战,希望一鼓作气,取得成功。
这座营寨本来是由陈永福调兵防守的,但他正好去岳王庙参加军事会议,而这几座炮台的小营寨原来由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守卫,此时清晨,忙碌一夜的士兵正在调防,难免松懈,一部分已经调走,剩下的在营寨中打瞌睡,这稍稍的松懈,就被左良玉发现了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