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点点头,想到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叹道:“确实惨烈,不过,终于还是被咱们给攻破了!咱们闯营千千万万的将士视死如归,奋勇作战,咱们也没给他们发银子,他们只是受到义军救助百姓,平定天下思想的激励,就奋勇作战。可见也不能事事都谈利益,大义思想才是根本。”
范青微微摇头笑道:“你们二人说的都有道理,却又都偏颇了,利益要谈,大义思想更要谈。二者要结合起来谈才对,对普通士兵既要用大义思想来激励,也要对他们生活和家人予以接济,双管齐下,才能鼓舞士气。对将领也是如此,谁拼死拼活打天下,不是为了将来能搏一个富贵?”
李岩和傅宗龙一起点头,觉得范青说的有理,心中很惊奇,范青毕竟才二十多岁,是怎么能如此透彻的看透人性的呢。
范青接着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就拿陈永福来说,他以为我攻克开封之后,必将大加屠戮,而且他射伤闯王,绝无可能活命,所以,他才如此坚决的拼死抵抗。如果他知道我会善待开封官绅,不但能赦免他的罪过,而且想要对他加以重用,他还会抵抗的这么激烈么?”
李岩和傅宗龙咦了一声,都很惊奇,傅宗龙道:“大将军难道不想杀陈永福,而想收服他?”
范青笑道:“当然,刚才说到利益二字,我要杀了陈永福,对我,对咱们闯营有什么好处?我今天招二位先生商议的事情,就是如何收服陈永福?”
李岩皱眉道:“陈永福确实有本事,个人能力和领兵作战都很厉害,堪称名将。只是刚才军中老将对他恨的咬牙切齿,能赞同此事么?这样做只怕要失去几位老将的支持。”
范青冷笑:“正因为他们都反对,所以我更要收复陈永福。”
李岩和傅宗龙都是精明的人,立刻明白范青的意思,陈永福被收服后,闯营中将领都恨他,他当然更得死心塌地的拥护范青了。
范青又道:“至于几位老将,我本来也给不了他们什么利益,用大义思想也蛊惑不了他们。那么我干嘛要顺着他们的意见?”
范青这次攻打开封,认识到了这些老将在军中的能量。这些人有能力也有威信,是老资格,如果他们不能完全服从自己,那么自己是很难控制整个闯营的。现在的闯营大概分成三股势力,以刘宗敏为首的老将是一股,高夫人算一股,范青算一股。
范青的支持者都是一些年轻将领,威信不足,但范青现在是大将军,统帅全军,他这一股是最强的。下一步若想让众多老将臣服,只有大力发展自己的实力,压制众老将才行,收服陈永福,就是很好的一步棋。
李岩和傅宗龙对视一眼,李岩道:“能收服陈永福当然最好,比杀了他,白白死了一个良将好多了。只是除了众将反对之外,只怕夫人那里也不容易通过。”
范青笑道:“众将不用理睬他们,夫人那里我去说,不管怎样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
李岩点点头道:“我可以修书一封,向他阐明利害,他现在已经被困周王宫中,死路一条。性命只有一条,蝼蚁尚且贪生,没人愿意白白送死。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崇祯皇帝待他也未必多好,他一员武将,干嘛非要殉节?这封书信定然会打动他。”
见范青微微点头,李岩又道:“听说他儿子陈德被擒住了,可派他儿子给他送信。”
范青又微微点头道:“只是一封书信,不见得能打动他,最好能派一名与他熟识,却又口才很好的说客才行。”说完目光向傅宗龙瞟了一眼。
傅宗龙做过兵部尚书,与陈永福这样的将领很熟,而且他是文官,口才也不错,又是闯营中的重要人物。
傅宗龙会意,虽然知道此行有些危险,但也不能推托,立刻站起来拱手道:“大将军,学生愿意走这一遭,为大将军做一回说客。”
范青大喜,双手一拍,道:“如此最好了,此事成了,我记你一功。事不宜迟,今晚就准备。”
晚上,黑暗的苍穹上,无数星光闪烁,一轮弯月斜斜的挂在树梢。激战了一个月的开封之战落下帷幕,一直响彻不断的隆隆炮声止歇了,开封城在夜色笼罩下一片静谧。同时笼罩在开封百姓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也消失了,传言中恐怖的屠城景象并没有出现。流贼的做法简直就同史书上形容的王师一般,没有丝毫的扰民之举,城中的官绅也大多没有被捕,只把几名首要的人物看管起来了。闯营这样的仁义举动,大大出乎开封城的预料。深夜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家中窃窃私语,庆幸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闯营攻克开封之后,除了围困周王宫的数千人马之外,剩下的士兵大多撤出城外。在郊野上,星星点点的帐篷,是闯营的军营。
在一座营帐中,陈德孤单的坐着。他肩头受伤的地方裹着白布,晚饭是羊肉泡馍,也吃过了。帐篷中他可以随意走动,但帐篷外面有士兵把守,手中的长枪或是刀剑映在帐篷上,十分明显。
对于义军会怎样处置自己,陈德心里忐忑不安,父亲陈永福是射伤闯王的罪魁祸首,自己就成了义军眼中罪臣的儿子,将来会把自己和父亲一起绑起来砍头示众么?他眼前似乎浮现出来自己和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的样子。
忽然,帐篷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刀剑与铠甲碰撞的铿锵声,一队士兵走到了帐篷外面,听说话的声音是要带走自己,陈德的一颗心倏的提了起来。
随后,这队士兵将陈德带出来,在军营中走了很远,到了一座大帐篷当中。陈德走入帐篷,只见帐篷中坐着一名青年,科头布衣,坐在一条长案之前,写着什么,见到陈德进来,微微一笑,对押送他的士兵道:“你们下去吧!”
士兵的头目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恭敬的说了一声“是”,缓缓退出帐篷。偌大的帐篷当中,只剩下陈德和这名青年。
陈德看看帐篷四周,以及这名青年,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这青年是谁?
“在下范青,是闯营中的大将军。”范青微微一笑,指着一张椅子道:“请坐。”
陈德一惊,原来这名青年就是闯营的大将军,鼎鼎有名的范青,就是他打败了自己的父亲,攻破了开封城,可眼前的这名青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同自己年纪差不多,而且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完全不像几十万大军的统帅。
好半天才嗫嚅道:“你就是范……嗯!大将军?”
范青笑了道:“怎么,我不像大将军么!”
“不是,不是。”陈德慌忙拱手道:“大将军好,请受小人一拜。”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范青再次让座,陈德才挨着椅子边坐下。
范青叹道:“你父亲对我们闯营有些误解,总以为我们是来开封烧杀抢掠的杆子,把我们当成流寇。其实我们是义军,是解民倒悬的王师,是怜悯天下百姓疾苦,立志改变这个黑暗不公的世界,重新建立一个太平世界的正义军队。”范青把闯营的宗旨和所作所为对陈德讲述一番。
陈德默默的听着,心中却泛起很大的波澜,一方面他对范青这样一位闯营中的高层人物,却如此平易近人,与自己娓娓长谈感到敬佩。另一方面,他也重新认识了闯营,这与他以前对闯营都是杆子流贼的认识不同,让他感到新奇,却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只从攻破开封城之后,秋毫无犯,百姓安宁这一点来看,他们以前对闯营的认识是有偏见的。
范青又把话题转到了陈永福身上,道:“陈永福将军智勇双全,我向来钦佩。现在大明朝如大厦将倾,随时都可能灭亡,陈将军为这样一个即将灭亡的朝廷殉节,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我衷心希望,陈永福将军能加入我们义军,为建立新朝,挽救黎明百姓尽一份力量,我范青定然扫阶相迎。”
陈德抬头看范青只见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中有期盼也有真诚,便鼓足勇气问道:“大将军,只是……我父亲射伤了李闯王,现在闯营中恨我父亲的人很多,把我父亲视为死敌,如果他投靠义军,能被接受么?”
范青微笑道:“陈将军射伤闯王,那是各为其主,并非私仇。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尽管放心,既然我范青说了让他投诚的话,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他平安,保你们一家人都平安。”
听范青这一番话,陈德已经相信了九成。他站起来,拱手道:“小人愿意为大将军劝服父亲,投诚义军。”
范青点点头,把一封信交给陈德,又向帐外亲兵吩咐,让傅宗龙进来。
陈德偷眼打量傅宗龙,只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面貌清癯,且有威严,一看就是朝廷重臣的气派。谁想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投降义军。最近这几个月,先后有两名朝廷重臣,一个傅宗龙,一个洪承畴,分别投降闯营和满清,这两件事轰动京城。把崇祯皇帝气了一个半死,数天无心饮食。傅宗龙是文臣,是受过儒家教育的士大夫,向来以耿直忠心着名,没想到也会变节。而父亲不过是一名武将,干嘛还要死守大义,宁死不降。想到这里,陈德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劝说父亲投降。
范青对陈德道:“我派傅先生亲自到周王府劝说你父亲,傅先生是闯营的大学士,地位很高,又与你父亲相识,我想,你父亲一定会听他劝谏的。”
随后范青派亲兵护送二人进入开封,这时已经到了三更天的时候了。
此时,在周王宫的宫墙之上,陈永福正带领几名家将站在墙头上向开封城眺望。夜色笼罩的开封城,十分平静,有时能看到城中街道上来回巡逻的义军队伍,还有围困周王宫的义军部队,举着火把在宫墙外面来回走动,密密麻麻,看样子得有数千人。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但脚步声和刀剑与铠甲的碰撞声,清晰可辨。
没有想象中的屠城、骚乱、火光冲天,此时的开封城就如同没被围城之前一样平静。这样的景象让陈永福和几名副将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陈升在陈永福身后喃喃道:“这群流贼竟然没有骚扰百姓,难道咱们以前错怪了他们?”
陈发与被杀的陈官是亲兄弟,想起弟弟死时的惨状,不由得恨恨的道:“我不信这群流贼能突然改了性子,他们定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陈财道:“那也未必,我听说过一些流贼的作为,破城之后,不骚扰百姓,救济贫困孤老。我心中将信将疑,现在看来还可能是真的。”
陈发哼了一声道:“要你说来,他们不是流贼,而是王师了,咱们干嘛还如此奋力守城?”
陈财被问的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陈永福双手扶着箭垛,面无表情的看着漆黑一团的开封城,好像没听到身边几位副将的议论。他在心中想着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事关整个开封百万人生死的大事情。他看着城外模糊的街道和成片的房屋,心中想象着这些民居里面是什么样子,一家老小正在安心的睡眠,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庆幸流贼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屠杀,在城中烧杀掠夺。如果像街道上骑马奔驰高声呼喊的士兵所说,这些流贼根本不会骚扰百姓,还要保护百姓安全,这就太美好了,也许一觉醒来,明天是一个崭新的开封城了。
陈永福想象着那些妇孺老人平静安详的样子,忽然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难道自己真的忍心要实行那个计划,葬送开封城数百万无辜生灵,那将是多大罪过啊!
这时,一名亲兵前来通报道:“黄大人的幕僚刘文彬已经来了,就在宫墙下面,说请大人到周王宫正殿议事。”
陈永福点点头,带领几名属下走下宫墙,心里面沉甸甸的,心中想的是,那个计划就要实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