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清流剑宗位大师姐, 其人最是温柔亲切。
梦然于七岁那年拜入清流剑宗,寻常弟子那样的爬山考核不,因天赋绝佳,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精纯木系灵根, 所以被紫韵长老直接带着飞入山门, 不加考核就成了亲传弟子。
所以,一辈的普通弟子眼中的她显得高不可攀, 而那些由修真世家拜入门中的弟子, 又她这个俗世出来的没多交集, 故而大伙儿对她惯来都是敬重余,亲热不够。
普通弟子在揪着头发互相请教如何引灵力淬体的时候,梦然已经成功炼气了。
世家弟子在叙旧梳理两家结了亲该如何称呼时,梦然也插不进去一句话。
清流剑宗大多都爱放养弟子, 毕竟选择当剑修就是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自然要从小培育出坚毅独立的性格。
身为毫无带徒经验的紫韵长老首徒,梦然更免不了被放养的命运。
内门弟子的衣衫是白色的容易脏, 每日练完剑后梦然得自己端着木盆去山溪边洗。
没辟谷的弟子都去膳堂吃大锅饭, 因一个人坐着总显得奇怪, 梦然总是最后一个去。
练剑时, 相熟的小孩儿都互相做对手喂剑招, 梦然修为高出他们太多,寻不到搭档,只得自己去后山跟山石树木打架。
其实这些弟子们都是些远离家乡的孩童,便是再早熟也不会什么坏心眼,只不过大家是自入门考核一来就交好的谊,不自觉地就形成了小圈子,唯独梦然是中途空降来的, 又是这代弟子中头唯一一个不到十岁就成了亲传弟子的人,所以显得格格不入,也融不进那些圈子。
彼时的她也是个初离家的小姑娘,不知如何交好门,除了修炼外一无所知,只是每日修炼完毕,形单影只地走回院子的路上,瞧着其他小剑修们三三两两追逐打闹的样子,也难免会失落羡慕。
“张师兄今晚说给咱们讲那故的下半回,跑快点!”
“我今日练了一下午浑身是汗,回去冲个澡就来,你们先去吧?”
“嗐,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就给你半盏茶时间啊。”
那几个内门弟子正说得高兴,看到走近的梦然后顿时噤声。
按着规矩,内门弟子该叫亲传弟子为师姐的,只是梦然年纪这么小,师姐这称呼怎么也喊不出来,叫师妹更不对了。
于是几个弟子只能尴尬地对着她笑了笑,笨拙地拱了拱手问候便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梦然也还是个小孩,她也想知道伴们都在听的故是何等精彩,只是想来自己一去,张师兄怕也要变得拘谨吧?
她只好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挺着胸膛做出不在意的模样,故作淡然地回礼。
梦然腰间的小兜里还装了个馒头,本欲拿回院中当夜宵吃的,可惜这会儿没什么食欲了。
小姑娘索性转了个方向,抱着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剑,迈着短腿熟门熟路地往后山钻。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直往前,绕过丛生的荆棘,再拉扯着山崖边上的藤蔓晃荡着落到对面,就能抵达一个僻静无人的清幽山谷,平日里弟子来这儿,梦然便习惯了躲在这儿练习剑。
这里甚至还她亲手搭出的小木屋,虽然严格来说那只能算作小草棚,但聊胜于无,在里面休憩倒也不错。
梦然正预备往小草棚里钻时,一阵吵闹声遥遥地传来——
“师兄你动作快些!你不是火系灵根的吗?怎么连火都点不燃?”
“你还说我!要不是你把火石给弄掉了,又懒得回去拿,我们用得着在这儿钻木取火吗?”
听那两道声音格外难听,粗哑得像是两只鸭子,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凄惨的鸡叫。
梦然不敢贸然上去,只能警惕地躲在树后面往那边瞧。
却见她搭的小草棚里正坐了两个人,瞧不清声音,只看到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看着不太像好人。
他们这会儿正在拿剑在摩擦生火,偏生山间多雨,这些草木兴许是受了潮,所以一时间只见白烟冒,却不见火光起。
好不容易把火生起来,两人顿时开始忙活,一人拼命摇扇想让火便旺,另一人则在边上的山泉便洗着刚宰杀好的鸡,熟练地在上面抹着调料。
扇火的那人不耐烦了,把灵力往火堆里输,却见一道泛着红色光芒的灵力闪过,火苗顿时由微转大,一阵风起,竟然把梦然辛苦搭建了小半年的秘密基地给引燃了,这带了火系灵力的火果然厉害,眨眼间就把小草棚烧垮了。
灵力耗尽后火也灭了,可惜草棚只剩了一堆灰。
见此情状,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几乎就要哭出来。
她忍着眼泪跑出来,冲着两人呵斥:“你们是何人,竟敢在清流剑宗内纵火!”
那两人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站起来,却发现来者只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们松了口气。
唇上长了些淡淡绒毛的那少年嘿然一笑,对着小姑娘一笑:“我是第二峰的内门弟子朱尔崇。”
另外一个圆脸微胖的年年纪微小些,也跟着拱拱手:“我是第四峰内门弟子包霹龙。”
报完山门后,两人便憨笑看着眼眶微红的梦然:“小妹妹,你怎么来这儿了?怎么,你难不成也想吃烤鸡了?”
梦然望过去,就见他们手上各自拎着一只鸡,再仔细一看……
那哪里是鸡!那分明就是前阵子仙禽门来拜访清流剑宗时,赠送的观赏灵禽!
好孩子梦然立马皱了眉,认定这两个人不是好家伙。
“你们竟敢盗灵禽,还烧毁我的木屋……”
“这是草棚,不是木屋。”朱尔崇纠正完后不免惊讶:“你居然认出这是灵禽,挺有见识的啊,你是哪峰的师妹?”
要知道灵禽都放养在山门重地,寻常弟子压根就没机会见着。
梦然板着脸哼了一声,抱着剑瞪他们一眼,头一回凶人:“叫我师姐!”
朱尔崇跟包霹龙这才看到小姑娘身上穿着的衣服不一般,是最精巧的制式,唯独亲传弟子才能穿。
这年纪的亲传弟子,他们几乎瞬间就猜出眼前这小姑娘的身份。
“我知道了,你就是传说中那位第六峰的梦然小妹妹啊!”
梦然还记着仇,再次纠正:“是梦然师姐!”
朱尔崇跟包霹龙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小丫头,压根叫不出师姐这个称呼,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开始帮腔——
“不行,你修为太低了,我们两个都筑基了,怎么能管炼气期的叫师姐。”
“就是,而且我俩明年就要参加亲传弟子的考核了,凭我们兄弟俩的实力怎么也不可能落败的。”
“除非你哪天能打败我们,那才能堂堂正正当师姐吧?”
“对啊,别人家的师姐都是最厉害的,你要当师姐总得两把刷子吧。”
小小年纪的梦然被这两人一套一套的歪理弄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抱着自己的剑,委屈地看着成灰的小草棚,眼眶红红地往回走了。
可惜她运道不好。
那条荡过来的藤蔓竟然断了。
眼下天色已晚,想要从山上回去怕是不容易,梦然得等到明天天亮再回去了。
她只好重新回到那边,悄悄地望过去一眼,却见另外那两人这会儿生着火正在烤鸡,一阵接一阵的焦香味传过来,让梦然忍不住咽唾液。
包霹龙跟朱尔崇招呼她过去,小姑娘看着那堆草灰就难受,别开脸不搭理这两人。
他们只好作罢。
烤鸡的香味越来越浓,尚未辟谷的梦然肚子咕咕作响。
她往边上缩了缩,从小兜里摸出一个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
就在这时,边上递过来一只烤得半糊的鸡腿。
朱尔崇嘿嘿笑着蹲在她跟前,一把夺过冷馒头,将鸡腿塞入她手中,自顾自地说:“我肚子饿了,想来点儿主食,就拿这鸡腿换你的馒头啦!”
那边的包霹龙还补上一句:“不够这边还,还给你留了对烤翅呢!”
梦然握着油腻的鸡腿,低头斯文地咬了一口。
虽然烤得很烂,但架不住这是灵禽肉,再加上她这会儿肚子饿极了,吃到嘴里只觉得唇齿间全是肉香。
于是她很快便把这只鸡腿吃完了。
朱尔崇也把馒头啃完了,笑哈哈地拉着她往火堆边走:“过来一边烤火一边吃吧,晚上风大,你修为低,别冻出风寒了。”
梦然心想,若是自己的小屋没被烧便可挡风,哪需要烤火呢。
包霹龙在四只鸡翅了挑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个没烤焦的塞到梦然手里,热情招呼:“快趁热吃了,这鸡是我跟朱师兄两个费了好大功夫才逮住的,还险些被管给发现呢。”
梦然没说话,只低头认真地啃着鸡翅。
她还在凡俗时,是个小国的公主,行素来最重规矩礼数,来清流剑宗的这一年里也没朋友,独来独往。
这还是梦然头一回拿手抓着烤鸡吃。
也是头一回跟人一起吃东西,还是偷来的。
她忘了自己吃了多,也忘了自己后来说了什么,迷迷糊糊便睡过去了。
那一夜风极大,然而年幼的梦然没染上风寒,因为那两个傻大个拿自己的身躯替她挡了风。
待到第二天的日出时分,梦然跟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来了。
睁眼后,一片黄叶飘忽着飞到小姑娘的脸上,边上伴随着的是如雷的喊声,她眨了眨眼,很快便清醒过来。
清流剑宗的年轻弟子都需得在清晨聚在一起,由各位长老传授基础剑术和功的,这还是梦然头一次缺席。
她匆忙抓起剑翻身而起,临走前想了想,还是不忘推了推边上两个睡死的年。
“朱师弟,包师弟,醒醒!”
再睡长老就要罚你们去担水扫山门了!
两人迷迷糊糊地睁眼,几乎是同时喊出声:“糟糕,又迟到了!”
听这口气,他们已不是头一回睡过头了。
梦然摇了摇头,轻声提醒:“藤蔓断了,我们要抓紧走回去……”
话未说完,就见那两人已经露出得意的笑:“走?我们可是筑基强者,自然要用飞的!”
梦然心中浮出一丝不妙。
片刻之后,朱尔崇抓着梦然的衣领后方,摇摇晃晃地御剑飞起。
他还不忘安抚小姑娘:“别怕嘛,我现在已是筑基初期,拥有丰富的御剑经验……”
飞在下方的包霹龙仰起头大声道:“就是,掉下来了还我接着呢!”
听到这话,梦然的脸色有些白了。
结果包霹龙的乌鸦嘴还真就应验了,朱尔崇自己飞尚可,带上一人还是差些功夫,摇摇晃晃地就往下栽,想要冲过来接的包霹龙非但没做成英雄,还被直接砸下剑。
三人在山沟里滚作一团,最后在日落时分才你扶我搀地爬了出来。
洒扫山门的惩罚自然也落了下来。
这还是梦然人生中头一遭受罚,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不觉恼,反而刻意地放缓了手上扫帚的动作。
待到日沉月升时,三人丢开扫帚,各回各峰。
朱尔崇胡乱地拿衣袖擦了擦脸,变声器的嗓音难听得像鸭子:“再会,梦然小妹妹,下次记得叫我们师兄!”
包霹龙累得瘫软在石阶上:“等明年我们成了亲传弟子再来找你吃烤鸡庆贺。”
梦然想笑,很快地又憋住了。
她认真道:“叫我梦然师姐。”
月光下,那小姑娘的背影后跟了两个更高大的影子,隐约还能听见那两道鸭子嗓对话——
“要送她回第六峰就直接送呗,咱们还避讳什么?”
“不行,等会儿他们要说咱们抱亲传弟子大腿,多难听。”
……
梦然抱着她的剑没有回头,小姑娘听着后面的说话声,迈着小短腿欢快地往前蹦着。
第二年的春天,朱尔崇跟包霹龙果真被选中,成了亲传弟子。
只不过梦然没跟他们吃烤鸡庆贺,因为她被紫韵仙子带着闭关教导了。
对于修真者来说,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
当年刚拜入宗门不久的那些小萝卜丁也开始抽芽长大,变得或是袅娜动人,俊逸洒脱;或是横向发展,日渐秃头……
而朱尔崇跟包霹龙在十一代弟子中已经小有名气,他俩褪去了昔日难听的公鸭嗓,成了尚算英俊潇洒的年轻剑修了。
恰逢宗门大比,这场比试不止要确立这一代弟子中的各峰大师兄大弟子的身份,也会借此考量每座峰头实力。
不管是普通内门弟子还是亲传弟子,这会儿都兴致勃勃地擦拭着自己的剑,等着大放光彩的机会。
朱尔崇跟包霹龙也无愧亲传弟子的身份,一路顺畅无阻地打到了最后。
站在高台上的朱尔崇抬手提着剑,另一只手叉在腰上,风吹过刘海,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无敌的寂寞感。
“唉,一个能打的都没。”
正叹出这样一句话时,他就瞥见隔壁高台上飞出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好兄弟包霹龙。
因距离隔得远,他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地看到高台上站着个穿着白裙的纤柔身影,竟是个女修。
清流剑宗女弟子本来就极,这一代出色的女修更无几人,朱尔崇叹气:“兄弟,都让你早起练剑了,偷懒的下场啊,算了算了,你的仇让为兄来报……”
朱尔崇还没念叨完,那道白影便翩然朝着他飞来。
那女修站定,眉眼柔婉如画,气质出尘,她这会儿便带着温和的笑看着他,也不自报家门,朱尔崇半天也记起什么时候门内这样一位美貌师妹。
他抱拳:“这位师……”
“先别叫师妹,打完再说吧。”
不等朱尔崇反应过来,对方的剑已经灵巧地刺了过来,剑尖上剑气纵横,竟然在筑基期就领悟了剑气!好一个天才!
朱尔崇那少女缠斗了一整日。
按说他的火系灵力该克制对方的木系灵气的,但对方已经领悟了剑气,再加上木系灵力的恢复能力极强,饶是朱尔崇拼尽了全力,最后还是落败了。
清流剑宗第十一代大师姐的名头,落到了他对面那个女修头上。
他累得瘫倒在擂台上,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内门何时来了这么位高手?这十年内没有新弟子入门啊,而且这女修穿的是亲传弟子的衣服,亲传弟子他都认识,全都打过了啊,除了……
朱尔崇的眼睛蓦然睁大。
他突然就想起一个名字,记忆中那个小丫头的脸逐渐地跟台上这个可怕的女人重合了。
一只纤细的手冲他伸过来。
朱尔崇下意识搭着她的手站起身,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女瞧。
梦然笑得温柔又和气,只是眼眸中带了些隐藏的得意。
她笑着道:“先前包师弟已经叫过师姐了,现在该你了,朱师弟。”
朱尔崇默默地扭过头,看了眼台下被打得自闭的包霹龙,对方含着热泪对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件事。
行吧,愿赌服输。
他无可奈何,老老实实地叫:“梦然师姐!”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又是几十年过去。
梦然自成了清流剑宗的大师姐后,身上的担子便重了许多。
友宗来拜访,她需得出面招待辈修士,不太擅长与人相处的她在人际交往上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门内的师弟师妹要出历练,大师姐自然要带队照料看护,好几次都是她凭着自己高超的修为把门从险境中救出来。因这类事变得越来越多,起初还是那些被救的弟子频频来访,后来几乎所人都知道了大师姐脾气最是温柔亲和,谁说起都要夸上一句。
“这次论剑会咱们一起去吹雪岛!”朱尔崇兴致勃勃地往自己的芥子囊里丢东西:“听说吹雪岛上的弟子都是天天吃海鲜,我还没吃过螃蟹呢,这回要吃个够!”
包霹龙很是神往:“听说那儿的一只虾就一斤重,我想来个百八十斤。”
梦然忍不住笑了笑,一边朝云舟上的方向走,一边问:“听说这次宗门大比个刚入内门的新人赢了?”
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对了,温云。
她坐在云舟边上,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喝着。
酒是梦然自己种的灵植新酿造出来的,喝着清甜,后劲倒是很足,她才喝了两口就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
也就是在这恍惚之间,一个小姑娘踏上了这艘云舟。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瞧着真小啊,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脸颊上还带了些许的婴儿肥,远远站在人群的围不声不响,就像是不慎闯入狼群的小狐狸,孤孤单单的。
梦然眨了眨眼,对着朱尔崇和一众门们低声招呼:“别愣着了,都跟师妹打个招呼。”
她放下酒杯,带着一身甜熏的淡淡酒气,慢悠悠地走向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将之带入热闹的人群中。
“温师妹,要喝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