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锡山果然是有智慧的。张汉卿刚一提到“一腔热血”,他的眼神就禁不住游离了。
多年以来,要不是自己掩饰得很好,使山西偏居各次争端之外,在动乱的民国初年,早不知谁是主人谁是客了。他的“三不”,既是向各方表明,他无意对晋省之外的事情有任何染指的想法,也是向各方警告:别打我山西的主意!
这种“中立”使山西在几次变故中成功地脱身于外,直、皖、奉诸方大佬,也有意无意地不去干涉他做山西的土皇帝。可是,如果他自己主动打破这种中立,会不会有些不好的发展呢?“晋军久不出山西”,另一句潜台词会不会就是“外兵久不入山西”了?
很多时候,一个平衡的打破,会引起另一个平衡的失控的。张汉卿的厉害,阎锡山并没有打过交道,但他背后站着的人的厉害,阎锡山是确信无疑的。
面对未来扑朔迷离的陕西,老阎第一次怀疑自己打它的主意是不是对的,也许,老老实实守住山西才是在这个时代得以活命的根本吧?陕西的事,经过这样一番打探,他决定收手了。
说实话,老阎的智慧在于,他对自己的政治智慧,确实是很有些怀疑的。在很多时候,这种否定自己偶尔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参加辛亥革命是阎锡山一生中最光彩的一页,也是他在政治上崭露头角的开端。因为这,孙逸仙于1912年9月视察太原时曾说:“去岁武昌起义,不半载竟告成功,此实山西之力,阎君百川之功。…倘非山西起义,断绝南北交通,天下事未可知也”。
阎锡山夤缘时会登上都督宝座并获得如此评价,在国内是仅有的一人,这也是他后来能够位居国民党要员之一的阶梯。
不过那时的他,政治眼光就已经不行了。袁世凯违约做大总统后,阎锡山甘心做了他的爪牙,于民国二年宣布脱离国民党,并根据袁世凯的命令饬令山西“各县知事将国民党分设机关一律解散”,并听任袁的爪牙肆意打击、迫害以至于杀害同盟会员,在国民党内失分不少。
其后干脆抱紧老袁大腿,积极拥袁称帝与反对护法,成为革命的敌人。
然而老袁的迅速失败,他对于政治上的变幻莫测有了深入的体会。在直皖奉三家纷争的当口,他学乖了,决定不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他还向国民党喊话,狡辩说当初拥袁“乃是根据孙逸仙的指示,为了保存北方革命力量而采取的措施”…
可惜没人理会。近在咫尺的于右任、郭坚等人鄙视阎的政治变色龙角色而耻与其为伍,在其最低落的时候也没有向其伸出援手,这使老阎倍感孤独…
和直、皖系都不亲近,和国民党也差一点没明说反目,在中国的政坛上,能够喝一壶的除了面前这个小子所代表的奉系外真的没有别人了。现在,听到张作霖对自己的评价,阎锡山悲哀地想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了自己的韬光养晦。
想到陕西现在主、客军已经有十几万之多,人民军也大举进入,一番争斗是免不了的。自己派兵虽然有可能捞点什么好处,但无形中不知道会得罪谁。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旦自己“保境安民”的招牌被打烂,一向稳固的山西随时都有被打破的风险,那才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阎锡山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思变得坚定了,所以对张汉卿的态度也是非常诚恳:“世侄,阎某也是年龄比你大了一些,托大了称你一声世侄。自从北洋系分裂,老叔我就心灰意冷了。这么些年来,看到大家为了争地盘你打我杀,把好好的国家弄得民不聊生,我心痛啊!
我自知没有安邦定国的本事,达不到雨亭兄这样的胸襟和地位,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力把山西经营好,让父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少一些动荡就足矣。陕省与晋省一河之隔,我一直恐怕陕乱会涉及山西,所以时常也做些打算。
现在世侄亲自带虎狼之师入陕,平定战乱指日可待,我又会有什么想法了?世侄年少有为,平定陕省是指日之事,我这次就是向世侄交个底:陕省之事,只要世侄需要,我一定会大力支持。毕竟,一个稳定平和的陕西,对晋省百姓来说也是福气。
欣闻世侄已经实授了陕甘巡阅使兼甘肃督军,这也是我亲自来这里的另一层意思,向世侄祝贺!”
伸手不打笑脸人,阎锡山能有这种转变,对张汉卿来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但如此,他还真得感谢老阎没在这种时候乱插一脚。不是怕他,而是如果陕西再多上一股晋军势力,于自己的平定西北大局不利。老阎能知进退,善莫大焉。
他立刻拉低了姿态:“小侄也是刚刚知道了这个消息,想来自己并没有像世伯这样有保境安民之功,却获得如此要职,惭愧不已。这也是小侄急匆匆带兵进入陕西的原因所在,职责在身,总得为陕省的平安出一份心力吧。
临来时家父特地和我策划,平息陕省之乱,还得要仰仗世伯之力才好。陕西事成,家父将一力推荐世伯兼任晋绥巡阅使之职。”
老实话,对于陕西,阎锡山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扩大地盘的心思而已,这是每一个有抱负的军阀都会有的。但相比较于获得绥远,这是相当诱人的。
虽然绥远相对贫穷了些,人口相对少了许多,但是架不住地理位置好哇。山西西、南边是黄河天堑,东边是太行山,北边为长城、沙漠戈壁。进出山西的几个通道娘子关、雁门关都是易守难攻。
但劣势也在此,外敌进不去,不过若想从山西向外扩张又谈何容易:黄河既是防守天堑,也限制了晋军西向;东向鲁、豫两省是直系大本营,这个万万是不敢挑战的;只有向北,各方控制力量均薄弱的绥远、察哈尔才是较好的突破口。
之前是皖系当道,顾忌着对段祺瑞的畏惧,对皖系势力范围内的绥远,阎锡山只敢看看。等到直皖一交锋,坏了。
张汉卿进军的速度太快,快到晋系根本来不及有大的反应,绥远的核心城市归绥已经深陷于奉系之手了。张作霖拥有蒙疆经略使的头衔,兼节制热河、察哈尔、绥远与兴安,无论在实力还是在大义上,奉系都居上风。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惠而不费地拥有一个哪怕是名义上的节制绥远的巡阅使称号,阎锡山也是满意的,至少可以先一步侦知来自北方的威胁。此外,能够一跃与政坛上最大的实权派吴佩孚平起平坐,老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和张作霖一样,他对吴佩孚这个后起之秀在中国政坛大放异彩是很腻歪的,因为按资历,他甚至比吴佩孚的大哥曹锟还要高,与冯国璋、黎元洪一道是辛亥首义的元老之一。
尽管他知道即使升到了巡阅使,但因自己只能控制山西,实质上这个职务仍只是虚衔。
老阎和他的手底人都是明白人,现在直、奉共同向皖系叫劲,山西帮没有必要掺合进来,两不相帮才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张汉卿也是给了些口头上的甜头的,像他就代表奉系承诺保证阎锡山在山西的地位,并与阎立下誓约,只要晋军在未来的战场上两不相帮,则西北军对晋军将秋毫无犯一样。
得到地位保证的阎锡山觉得不虚此行,他的经济政策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再给他五到十年的和平期,山西在战乱的中国的地位将是突出的,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跃升到更高的名望。至于和张汉卿这一个孺子后辈作交易,韩信还能承受跨下之辱呢,今天的事又算什么呢?
所以他用悲天悯人的语气高调说:“巡阅使的职务不敢奢望,但能保晋省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也算是我阎某对地方的一大贡献!世侄亲率精兵,不远万里平息陕乱,拳拳爱国之情天日可表。阎某所能做的也有限,只能在此祝世侄马到成功、扶大厦之将倾了。”
不让后院起火,是张汉卿既定的政策。见阎锡山如此上道,焉有不喜的道理?他也假惺惺地对阎锡山的“懂大局、识大体”给予了高度评价:“家父尝对学良说,关内地方,能真正使老百姓过得好的,除山西外别无他家。阎世伯以百姓欢乐为己任,乃是我辈的楷模。晋、奉两家,向来没有利害冲突,学良此次入陕,家父也叮咛说要和世伯两家平安相处的。”
两位大腕划定了势力范围之后皆大欢喜,然后张汉卿辗转经延安、铜川,在咸阳西北军前线指挥所与韩麟春相会。他们以陕甘巡阅使及陕西督军的名义要求冯玉祥部全部撤出省城西安,退守安康,以关注四川不稳时局,让省城交由省长刘镇华的河南镇嵩军统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