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是刘禅派去迎接孙夫人的特使。
说实在,他本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工作——
这特么新年刚过,谁愿意盯着冷风出差。
而且还是去接孙夫人这个母老虎。
可世子钦定邓芝出使,说邓芝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无奈之下,打工人邓芝也只好冒着寒风出去,终于把孙夫人的船队给迎了回来。
听说孙夫人到了,刘禅赶紧起身回屋,找出自元日之后已经许久没穿的冕服,在几个侍女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跑。
孙夫人现在理论上还算刘备的夫人,
所以江陵城的大小文武也不敢怠慢。
满宠看见跟他同为曹魏降将的于禁和庞德都整理好衣衫缓缓朝外走去,不禁心里暗骂这些人没有节操。
还特么当将军的,就这?
不过,满宠也不想让自己显得缺乏教养。
经常见天子的他熟练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小步缓趋,加入迎接的队伍。
·
江陵城外,东吴的大船云集。
说来讽刺,这是东吴自赤壁之战之后第一次把大船开进江陵的码头。
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邓芝早就命令周围的士卒驱散围观的百姓,
威武的汉军在江上列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密集阵型,很明显是要给孙夫人一个下马威——
刘禅当然是不会给自己的养母搞这个欢迎仪式。
这是马良自己想出来的。
毕竟当年孙夫人来的时候,可是把马良等荆州人给欺负惨了。
刘禅带着手下狗腿缓缓走到码头迎接,早就等候在那里的马良双臂一挥,所有的士兵立刻齐声高呼:
“大汉万胜!大汉万胜!大汉万胜!”
这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哪像是迎接孙夫人归来,这分明是……
抓到俘虏了!
刘禅也非常无奈。
他知道孙夫人回来,马良为代表的荆州人一定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爽,没想到这就安排了。
句扶也孙权的妹妹没有半点好感,
他提着工兵铲,缓缓上前,高声道:
“大汉偏将军句扶,恭迎孙夫人。”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呀!
刘禅非常无奈,他亲自缓步上前,拜倒在地,顿首道:
“孩儿刘禅,来接母亲了。”
东吴的使者是有过出使经验的骆统,
他听见刘禅唤一声母亲,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孙夫人到来时是何等风光,
可现在,东吴却落到了这副模样。
吴郡的顾陆朱张本就是国贼,以后还是要看我骆统的本事啊。
他轻轻敲了敲船舱,缓声道:
“孙夫人,世子来迎候你了。”
船舱内传来一个虚弱地女声:
“好,我知道了。”
“公绪,烦汝去请阿斗上船来吧!”
呃……
骆统的脸色顿时变得颇为难看。
如果孙夫人是刘禅的生母、刘备现在的铁正室,就算出了孙刘之争,刘禅上船也是情理之中。
但问题是……
孙夫人并不是刘禅的生母,而且现在较真起来,她都不属于刘备的夫人,
现在让刘禅亲自上船来迎接,虽然在礼法上也说得过去,
但刘禅要是不愿意,看着架势,骆统是要挨揍了。
万般无奈之下,骆统只好硬着头皮下船。
他一见到刘禅,就立刻拜倒在地,稽首行礼,缓缓地道:
“臣骆统,参见世子。”
不等刘禅反应过来,骆统就迫不及待地道:
“上次一别,世子风采依旧,臣总算放心。
之前世子对统多有教诲,统一直谨记在心,
此番来,略备薄礼,还请世子笑纳!”
说着,他挥挥手,仆役立刻拖着一个个木盘缓缓上前。
上次他空着手没带礼物,差点被刘禅留下。
这次回去,骆统好好搜罗了一大堆玉石珍玩,特意叫人挑拣了一下最罕见的,用红布包了,送到刘禅面前。
“这些都是交趾的稀罕物,有椰子、沉香、葛布、琉璃、玳瑁、犀角、象牙、翡翠,还请世子笑纳!”
稀罕是真稀罕。
不过骆统这刚被打回去没多久,是从哪弄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刘禅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个,他含笑扶起骆统,温言道:
“一别多日,见公绪一向康健,孤就放心了。”
都开始称孤了……
骆统翻了个白眼,憨笑道:
“孙夫人远来疲惫,身子多有不适,怕在一众荆州儿郎面前失了体面,
还请……还请世子上船一叙。”
话音出口的这几秒,骆统感觉时间漫长地可怕。
他生怕刘禅大怒,直接让他滚蛋。
可没想到刘禅只是缓缓颔首:
“好,我这就上船拜见母亲。”
“世子不可!”马良厉声道,
“世子千金之躯,岂能轻赴险地?若是要上船,我等还需把这船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才是。”
话说的有理,鬼知道吴军会不会报复,在这船中故意埋伏下死士。
刘禅踌躇间,虞翻温言道:
“老夫与孝兴带一百人随世子一起上船,定能护卫世子周全。”
投降之后一直没事做的庞德也朗声道:
“我愿同世子一起上船。”
好家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至于吗?
刘禅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这样人,尤其是这些降将的主心骨。
他们都不愿刘禅遭到当年如孙策一般的事情,小心终究无大错。
他点点头,令众人依计而行。
这次同船送来的还有虞翻的家人,
远远望见虞翻缓步上船,他的两个儿子痛哭流涕,远远向虞翻叩拜。
可虞翻手持短矛,恍若无睹。
来到舱外,刘禅缓缓拜倒,口称“拜见母亲”。
只听船舱内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良久,木门缓缓打开,
一个身着墨色戎装,身材修长的女子静静站立在刘禅面前,见眼前跪着一个胖墩墩的少年,忍不住颤声道:
“你,是……是阿斗吗?”
刹那间,刘禅感觉脑海中的记忆喷涌而出。
他抬起头,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轻狂任性的女人。
就是这个女人,陪伴刘禅一点点长大懂事,
在她害怕风雨时将他抱在怀中,在他缠绵病榻时手足无措地喂药,在他一点点长高时笨拙的用蜀锦试图给刘禅做一件新衣。
记忆中无数或欢喜,或悲伤的画面最后都定格在滔滔江水中孤独的船上。
他还能想起分别是养母悲怆的哭泣声,还能想起最初离开母亲的岁月,自己在被窝里辗转难眠,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
眼前的孙夫人面容与当年别无二致,只是一脸愁容,哪有当年的英姿飒爽。
不到三十岁的她依旧美艳绝伦,风姿绰约,可两鬓已经生出几丝白发,多了几分老态。
她想在养子的手下面前展现几分自己的威仪,故意绷紧脸咬紧牙,
可当真见了多年不见的养子,她一时竟手足无措,各种或欢喜,或惶恐的念头纷至沓来。
孙尚香曾经多次向天祷告再见这个乖巧的儿子一面,
可多年不见,两家又多有刀兵格斗,
现在东吴大败,孙尚香被强行送回,她心里又怎能心甘情愿。
刘禅见养母脸上时而欢喜,时而苦涩,知道确实如诸葛乔所说,这些年她思念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
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刘禅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道:
“孩儿便是阿斗,母亲难道不认得孩儿了吗?”
孙尚香闻言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凄苦,她迟疑着张开双臂,一下抱住刘禅的脖颈,初时只是哽咽,随即便放声大哭:
“阿斗,是阿斗,阿母记得,阿母这些年,无时无刻都在念着阿斗啊!”
不知为何,刘禅又想起真三里那个在赤壁之战中手持双环蹈火,在百万曹军中肆意格斗的英姿少女,
他也缓缓伸手抱住养母的胳膊,略带几分哭腔道:
“阿母这次,不会再抛下阿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