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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华清水滑洗凝脂(三)

    “不急,待相国肺寒稍解,吾自会再登门。”王霨终于在李林甫面前找回淡定从容之感:“雪莲之名,碛西人人皆知,吾方才所言是真是假,相国召高节帅一问便知。只是天山巍巍、山风如刀,安西的封副使即便有心,一时半刻恐也寻觅不到雪莲。”

    “不送。”李林甫看似泰然,却忍不住多瞄了药丸几眼。

    李林甫明知王正见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可鱼饵实在太过诱人。为权势计、为子孙计,他必须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盛王登基最好,实在不行,也要力保李琦入主东宫。因此,待王霨的脚步声消失后,李林甫立即召李仁之进来,让他拿一枚药丸找医师鉴定。

    “还有什么事吗?”李林甫见孙子面色迟疑,有些不耐烦。

    “方才王霨又邀卫伯玉相送,两人窃窃私语不止,孙儿有些担心。”李仁之对王霨敌意深深。

    “时刻警惕,甚好。吾已知之,你下去吧。”李林甫挥手让孙子离开后,自言自语道:“某得尽快约高仙芝聊聊。”

    光影流转、日上中天。

    东宫之内,李静忠如阴影中的蛇,悄无声息来到李亨身边:“殿下,虢国夫人派人回话,建宁郡王的婚事已敲定,圣人并无异议。”

    “并无异议。”李亨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看来父皇打定主意要留王正见在长安任职,否则他怎会同意让倓儿与边将之女联姻。王正见近日在忙什么?”

    “回殿下,入京后,王正见先亲自送贡礼到华清宫,又令珪郎君将数朵雪莲呈交殿下,之后陆续拜会了张均、张垍、高仙芝、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顺等。”李静忠对王正见的行踪一清二楚:“珪郎君送雪莲时悄悄告诉某,王正见有要事与殿下相商,但不知殿下是否方便。”

    “他可去找李相、陈相或杨国忠?”李亨对会面之邀不置可否。

    “据守卫李相府邸的龙武军报,今日上午,王霨应李仁之之邀登门拜访,逗留不到两刻钟就离开,临走时与安西别将卫伯玉相谈甚欢。”李静忠得到的情报极其详细。自从龙武军负责保卫朝堂重臣的安危后,东宫对京城众臣的行踪掌握得愈发清晰。

    “养不熟!”李亨面色铁青:“你转告王正见,某不便见他,还是让珪郎君带话比较稳妥。若他担心王珪办事不牢,就亲自见见李先生。”

    “诺!”李静忠领命后笑道:“殿下,建宁郡王从西郊回来后心绪甚佳,想来对王正见之女颇为满意。”

    “真是个痴儿,为了个求婚借口,非要跑去看一眼。与大局相比,娶谁又有什么重要?倓儿看似英武洒脱,却迈不过心障,不似俶儿行事决绝。”李亨随口点评道。

    “殿下,厚贿杨玉瑶为建宁郡王订婚,本就是为了试探。既然已探明陛下的心意,殿下当断则断,决不能犹豫。”李静忠不敢接李亨的话茬,急忙变换话题。

    “用飞鸽传令裴诚,放手去做!”李亨杀意如霜:“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得兼乎?可!”

    东宫之中杀意冲天,北庭进奏院内同仇敌忾。

    李晟盯着多年未见的北庭都护王正见,迟疑道:“不知都护邀某前来有何吩咐?”

    当年在王忠嗣麾下担任牙兵时,李晟见过王正见数次,知道他和大帅乃刎颈之交。

    “四郎请坐,某想详细听听族兄如何被人毒杀的。”王正见毫不遮掩自己的用意。

    “都护从何得知……”李晟正思忖是哪位袍泽将大帅死因告知王正见,却听他长叹道:“你不必猜是谁告诉我的,你只需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牵挂他。此刻,族兄的后人皆在庭州,汝等尽可放心。”

    “韫秀小娘子和元判官有都护照顾,大帅泉下有知,必然安心。”李晟忽有得遇知己之感。

    “族兄死时,我正远征石国,无暇东顾。三年来,我先后派了数波人手潜入汉东郡,却一无所获,深以为憾。而今得知你已探明毒物来源,不妨让某一起参详。天理昭昭,有仇必报!”

    “天理昭昭,有仇必报!”在漆黑如墨的夜路中孤独探索许久的李晟终于找到同行者……

    哀声阵阵、梨花带雨。

    华清宫御苑的暮色中,杨玉环盯着小小的茔冢,泪水潸然。李隆基也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见圣人和贵妃娘子愁肠百结,高力士小心翼翼,凝神静气,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担惊受怕。唯有虢国夫人杨玉瑶依然花枝招展、嬉笑自若。

    “小点声,别惹贵妃不快!”杨国忠扯了扯杨玉瑶绣着金线的衣袖,低低提醒道。

    “把爪子拿开,帮你那么大忙,一声谢不说,竟然还敢呵斥我!”杨玉瑶素面朝天,浑不将位高权重的杨国忠放在眼里。

    “多谢三姐!有劳三姐!”杨国忠见杨玉瑶动怒,忙换了副嘴脸,低声下气讨好道:“若非三姐,某怎能给东宫下绊子。”

    “可惜,圣心不在太子,却也不在寿王。我看你要白忙碌了。”杨玉瑶虽无几分政治头脑,但枕边话听多了,还是能猜出几丝迹象。

    “三姐,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太子登基,以他的性子,咱们肯定没好果子吃。”杨国忠有点发愁。

    “圣人龙体康健,无论谁当太子,都得再等等。”杨玉瑶扭着腰身走到杨玉环身边,抱着妹妹安慰个不停。杨玉环则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姐姐怀中,委屈得像失去孩子的母亲。

    “看来圣人的身子骨还不错,那某就可从容应对。有贵妃娘子和玉瑶在,吾必可继任右相,权倾天下!”杨国忠忽又洋洋得意,他不仅不以依靠裙带关系为耻,反以之为荣。

    半年前,盛王李琦和寿王李瑁在李林甫和杨国忠的运作下,分赴幽州和剑南坐镇。

    安禄山平定契丹后,在奏章中大肆褒扬盛王。待李琦回京,圣人令其执掌献俘、太庙告捷等庆典,令天下侧目;而当寿王携剑南军大胜南诏的捷报归京时,圣人只不咸不淡地批了句:“朕知矣。”就没了下文。

    在杨国忠力争下,圣人同意让剑南军在冬至大朝会时进行献俘,却并未给李瑁安排任何差遣。

    杨国忠见力推寿王无果,忧心不已。适逢虢国夫人在床上向杨国忠炫耀,说为了建宁王的婚事,太子都得给她送礼。杨国忠就找跟随安禄山一同进京的河东节度副使吉温商议,而吉温给杨国忠的建议则是:“借机试探圣人心意,先戮力同心扳倒太子,再争新储君。”

    而杨玉瑶果然不负所望,暗约圣人汤池密会,在温泉碧波中用玉体将圣人迷得忘乎所以,不仅探问出不少秘密,还顺势中伤太子。

    “李林甫要对付东宫,吾亦不希望太子登基,看来冬至大朝会上得联手李相,压制太子。只是李林甫病了许久,怎么还迟迟不死?我若封郡王、拜右相,自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单凭一己之力,就可改弦更张,何需他人帮扶。”杨国忠思绪越飘越远,以致于他根本没发现,贵妃娘子埋在杨玉瑶怀中的脸庞上,寒霜正越积越深……

    杨国忠更不清楚的是,前些日子他刚找吉温商议过如何揣摩圣心、对付太子,吉温转身就将全部谋划统统告诉安禄山。

    “有劳九郎!长安越乱越好,如此某才能浑水摸鱼。”安禄山圆滚滚的大肚子如肉山乱颤:“谁当太子,我都不在乎,只要不让某离开幽州就行。”

    “殿下若欲高枕无忧,安然度过冬至大朝会,需左右开弓。”吉温有意卖弄:“既要贿赂虢国夫人,让庆宗郎君尚主,以固圣宠、安朝堂之心;又须在幽州早作布置,以备万一。”

    “此计甚妙,可杨国忠与吾关系不睦……”安禄山有点担心。

    “殿下勿忧,虢国夫人一介女流,眼里只有钱。殿下但须备足金银币,何愁尚主之事不成?”

    “好!此事就交给九郎去办,不必吝啬钱财。”安禄山侧头向严庄交待道:“吉副使的所有花费,都可在进奏院账上支取,不可耽误。”

    待吉温走后,严庄幽幽道:“节帅,让庆宗郎君尚主自然是步好棋,不过交给吉温去办,恐靡费甚多。”

    “哈哈!”安禄山仰天大笑:“吉温贪财弄权,意欲借机中饱私囊,吾岂不知。但其熟知长安朝堂掌故,机谋千变、巧智百出,乃得力鹰犬。耗费些许钱财而驱使之,不吃亏。先生放心,吉温虽佳,非吾友也!天下可令某坦诚相见者,唯先生与高掌书记耳!”

    “多谢节帅!”安禄山的知遇之恩令严庄喜不自胜:“说起钱财,王正见之子王霨的素叶居称得上日进斗金。但令人担忧的是,王正见父子的一举一动皆隐隐有针对节帅之意。吾已查明,同罗部一事背后有王氏父子的影子,深入灵州阻挠阿布思叛逃的正是北庭别将马璘和其妻同罗蒲丽。用滥竽充数的猛油火敷衍节帅,王正见的敌意显而易见。至于上奏圣人恢复边将入相,王正见可谓图穷匕见。”

    “哼,宵小竟敢坏我大事!”安禄山怒拍案几:“曳落河的勇士抵达北庭了吗?”

    “三日前已潜入庭州。”

    “告诉儿郎们,能否得到猛油火尚在其次,关键是要大闹庭州,替某出口气。”安禄山睚眦必报。

    “节帅,某深信曳落河必可搅乱庭州。可这几日吾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意欲让我们出手?”

    “难道不是程千里?”安禄山愕然。

    “王正见可恨,但其并非恋栈之人。他既首倡边将入相,自然要做足姿态。而遍观北庭、安西、河中,程千里实乃最佳接替人选。既然如此,程千里何必多此一举?”严庄疑虑重重。

    “据高尚言,与他接洽之人持有盖程千里私章的信函,上面的字迹也确认无误。”

    “节帅,印章、笔迹均可作假,不足为凭。”

    “你们这些读书人,实在太狡猾!”安禄山笑骂道:“以汝之见,当如何是好?”

    “节帅,邀曳落河去庭州之人无论是谁,其目的均为借刀杀人。猛油火的配方和羞辱王正见诚然重要,但我们必须弄清究竟是何人藏在幕后,否则很可能栽跟头。故请节帅下令,让曳落河暗中戒备、见机行事,以免陷入危局。某也细观长安朝局,尽快找出指使之人。”

    “善!”安禄山大笑:“有先生在,某无忧矣。”

    因此,站在雪衣娘坟茔前的杨国忠并不清楚,虢国夫人暗中收吉温数万贯金银币后,笑语盈盈替安禄山张罗好长子尚主之事……

    雪霁苍山远,日暖南市喧。

    庭州南市,穆台阿如一名老练的商人,在熟悉而陌生的集市闲逛。他时不时进入粟特人或大食人开的商肆,以讨价还价为掩护,用波斯语暗中交换情报。

    三年来,他虽仍日日驰马挥刀,却再无上战场的机会。而他为收敛杀气,每日都会抽点时间与木鹿城中的商人厮混在一起,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竭力使自己与他们站在一起而不突兀。

    穆台阿钟情木鹿集市,不仅仅是为了磨掉身上的武士气息,更是为了近距离监视素叶居和如意居。乌浒商肆既然通过商队在庭州、长安埋下不少暗桩、眼线,那么穆台阿有理由相信,木鹿城中的大唐商号绝不单纯。只是乌浒商肆明察暗访许久,却并未发现他们如何传递情报。

    更重要的是,怛罗斯之战后,从哈里发阿拔斯到总督艾布穆斯里姆都认识到大唐国力强盛,决不能两线作战,故严令不得刁难、勒索大唐商人,使乌浒商肆碍手碍脚。

    素叶居和如意居也甚是乖觉,深知大唐与黑衣大食如夺食之虎狼,未来必有纷争,故他们在木鹿城中的分号存货稀少、伙计寥寥,似乎开分店只是为商队提供落脚之处。而当河中军越过乌浒水侵犯呼罗珊时,两店当即关门大吉,抽身就走,毫不犹豫。

    艾布穆斯里姆虽深恨呼罗珊军遭河中军戏弄,但他明白此刻还不能与大唐翻脸,于是强压心中怒火,派人通知素叶居和如意居的掌柜,绝不会因边境摩擦迁怒大唐商人。

    两店重新开张后不久,如意居竟派人持北庭副总督的亲笔信主动联络乌浒商肆,密议如何扰乱北庭。穆台阿启用潜伏在长安和庭州的眼线,反复推演大唐朝局的变化,确信北庭有隙可乘,才决意东进。

    穆台阿敢孤身冒险,深入虎狼之地,除了艺高人胆大,更因为他经数次接触和反复琢磨发现,北庭军行事带有深深的王正见印记,那就是重规矩、讲道理,不凭空诬陷人。只要你不触犯法纪,即便他们有所怀疑,也不胡乱抓人,更不会允许其他势力在庭州胡作非为。因此,虽然早知南市中暗探密布,穆台阿依然放心大胆地在其间闲逛,毕竟逛集市并不违法大唐律法。

    “突骑施商队、回纥商队、白衣大食商队!”汇集的信息越多,穆台阿越吃惊,因为他发现,北庭副总督闹出的动静很大,所邀请的帮手绝不仅仅是呼罗珊军一家。

    “程副总督究竟想干什么?”满腹疑云的穆台阿遥望北方的内城,恨不得插翅飞进去。但他依然清晰记得庭州内城的防守是如何严密,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

    “此行凶险,得小心应对,决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穆台阿瞄了眼在阳光下招摇的如意居酒幌,战意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