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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余名有备而来、趁雨偷袭的南诏军与仓皇应战的剑南军战成平手,一时难分高下。唐军大营南门处双方鏖战正酣时,李晟率领百余名士卒绕了个大圈,在风雨的掩护下潜行至南诏军东南侧。
“锋矢阵!准备冲锋!抵达辕门后向左侧击而出,骑射杀敌,然后聚拢在敌阵之后再次冲杀!切记不要冲入营中,不要被敌军缠住!”李晟对麾下儿郎颇有信心,制定出反复冲击的躐阵之术。由于营中敌我双方犬牙交错,骑兵施展不开,李晟特意叮嘱属下不要深陷其间,而要集中力量在营外空地驰骋,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冲!”李晟右手持槊、左手举盾,一马当先,如天神下凡般冲破雨雾,杀向南诏军后阵。李晟的槊锋尚未触及到敌军的后背,南霁云的雕翎就已经洞穿数名蛮族武士的后心。
“杀!”不待南诏军反应过来,李晟就饿虎扑食杀入阵中。马槊或刺或挑,比剑南丛林中的毒蛇还要刁钻,一旦被槊锋沾上,非死即伤。虎背熊腰的雷万春血脉偾张,粗壮的右臂挥动八棱锏,如狂风般掠过数名南诏士兵的头部,在坚硬的头盔上撞出一处处凹陷、敲开一道道裂缝。南霁云射杀了几名蛮族武士后抽出横刀大砍大杀,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从雪亮的刀刃下奔流而下。
兄弟三人合力奋进,片刻功夫就在南诏军背部凿开一处鲜血横流的缝隙。其余真源轻骑和剑南士卒则乘机而上,用马槊和横刀不断扩大缝隙的宽度。
“变阵!后军变阵迎敌!”南诏军中有人用蛮语大声嘶喊,无奈士卒挤在一起,根本来不及转身,导致阵列愈发混乱。大营之内,挥刀苦战的剑南士卒顿觉压力一轻。
“报!南门外杀来一队骑兵,正在冲击南诏军后阵。”站在望楼上观战的剑南牙兵及时将战场变动报告给李宓。
“一队骑兵?李晟!”李宓长舒一口气:“有勇有谋,好样的!传令,全军压上,夹击敌军!”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左!”冲杀到辕门外后,李晟高声一声怒吼,整队骑兵轻磕战马,从左侧杀透南诏军阵列,如溃堤之水喷涌而出。几股洪流汇集在一起,调头向南。
“射!”李晟挂好马槊,抽出雕弓,带领手下将一支支羽箭射向南诏军。重新换上长弓的南霁云则连射不停,羽箭射出,必有斩获。
“赶快解决营外的唐军骑兵!”南诏军将领意识到李晟等人的威胁越来越大,向手持吹箭筒的蛮族武士高声怒吼。
骑射之时,轻骑兵无法举盾,门户大开。蛮族武士见状,举筒齐射,十余枚毒针飞驰而出,射中队尾的三名真源骑兵。真源健儿只闷哼数声,就倒地而死。
“好厉害的剧毒!先射拿吹箭筒的敌军!”李晟心中忽然蹦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但沙场酣战之时,他急于指挥轻骑反击,无暇多想。
南霁云瞄准领头的蛮族武士,弓弦一松,一枚羽箭如电而至,穿透两尺多长的吹箭筒,箭簇从敌人的后脑射出。毒针被羽箭的气流吹动,逆向而回,进入蛮族头目的口腔,使他登时气绝身亡。其余真源骑兵也弯弓如月,将一蓬蓬羽箭洒向正在吹毒针的敌人。在箭雨的打击下,蛮族武士死伤惨重,再无还手之力。
“列阵!冲!”奔驰到距离南诏军数百步远的地方后,李晟召集真源轻骑队,再次杀向敌军后背。
此时已有部分南诏军转过身来,将长矛和浪剑对准南方。
“闪开!”李晟轻拍青海骢,催促它将速度提到最高。待南诏军的矛尖近在咫尺时,李晟挥槊一扫,荡开了枝枝桠桠的锋刃,跃马跳入敌阵。
“死!”势大力沉的雷万春拍马而至,沿着李晟荡开的缺口呼啸而入,用铁锏收割着敌人的性命。南霁云则冷静地跟在后面引而不发,警惕着会发毒针的蛮族武士。
步兵阵列一旦被骑兵撕开,就如被热刀割破的豆腐,难以维持。真源轻骑再次冲入敌阵后,南诏军的士卒面对两面夹击,士气低落,再无必胜之心。
“杀!杀!杀!”大营内的剑南先锋营士卒越聚越多,形成一个半圆将南诏军围得水泄不通。真源骑兵在李晟的带领下,如同锋利的刮刀一样,不停地削割着南诏军并不厚实的阵列。
被真源轻骑冲了三次后,南诏军后阵终于彻底崩溃,他们丢盔弃甲,慌忙向南逃窜。后阵的溃逃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苦苦支撑的南诏军士卒不顾将领们的恐吓和威胁,转身就跑。数名蛮族武士略微慢了几步,就被蜂拥而上的剑南士卒砍翻在地,践踏而死。
李晟待数百名南诏军逃了大半后,才开始尾随追击。追亡逐北固然快意,可若卷入溃军太早,反而可能被乱军冲乱阵型,甚至遭遇缓过神来的敌军反杀。李晟精通阵法,自然不会犯如此浅显的错误。
追杀到大渡水渡口时,风雨已弱,南诏军也所剩无几。渡口岸上横七竖八放着星星点点的羊皮筏子、小木舟,舟楫附近站着数十个人。剑南军派驻渡口的十余名士卒早已被南诏军屠杀一空。
看见溃败而来的南诏军时,守在渡口的人们急忙拖着筏子和木舟往水里走,看样子他们应当是为南诏军操舟的船夫。船夫中,一个蓬头垢面、皮肤龟裂的男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眯
着眼盯着南诏军背后涌出的骑兵,胸膛起伏不定。
“跪地缴械者不杀!跪地缴械者不杀!”跟随真源轻骑队而来的剑南骑兵中有通南诏语者,他们放声大吼。李晟则带着属下在岸边驰骋,但凡有拒不投降者,就用刀背将之击晕。
李晟冲到那名站立不跪的船夫身边时,他正欲挥刀,却听对方用流利的唐话喊道:“将军,我是大唐子民!”
“汉人?”李晟收住横刀。
“这位将军,某名刘骁,乃京畿人士,被南诏蛮族……”汉人船夫的话还未说完,李晟为“蛮族”两字所动,忽然惊喝一声:“毒针!”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对战蛮族武士时会心生异感,因为被毒针射中的三名真源骑兵,他们的死状与大帅王忠嗣一般无二!
“南八,你带他回营,客气点,估计是之前被南诏俘虏的剑南士卒。”李晟交待过后,不再将这个刘骁放在心上,他站在马镫上扫视整个渡口,却未在南诏战俘中发现任何一名带着吹箭筒蛮族武士。
“该死,不会追击时全部杀干净了吧?”李晟有点懊悔,他急忙驱马回营,一路清点战俘和敌军尸体,却只寻到几个丢弃于地的破碎吹箭筒和数具蛮族武士的尸体。
“可恨!”李晟在大营南门翻身下马,又搜检到数个吹箭筒,可筒中并无毒针。
“尸体!”李晟急忙寻找三名真源骑兵的尸首,却发现尸体已经被辎重兵抬走,身上的毒针则在搬运时掉落,根本无处可寻。
“难道线索又要断了?”李晟回到大营南门,挥拳连拍辕门。他脚边有具蛮族武士的尸体,从身上佩戴的花里胡哨饰物看,应当是个头领。
“怎么全死光了!我刚才没有赶尽杀绝呀!”李晟有点哭笑不得,他扫了眼蛮族头领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一箭射得如此准,肯定是南八的手笔。”
“兄长,你是在夸我吗?”笑嘻嘻的南霁云拽着刘骁回到大营。
“等一下!”李晟仔细瞄了眼蛮族头领,觉得他的死状有点奇怪,就拔刀撬开尸体的口腔瞅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一枚细长的毒针。
用麻布将毒针捏出后,李晟盯着颜色深黑的针尖看了许久,无奈长叹道:“可惜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位将军,你可是想了解手持吹箭筒的南诏武士?”刘骁拱手回道:“其实某对他们的来历略知一二。”
四方风起云合,源生天子脚下。
各地边镇荡若涟漪,漩涡中心的长安城却貌似平静无波。大明宫丹凤门前一如既往地庄重肃穆,只是亲切随和的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沉稳内敛了不少;京兆府的衙役依旧吆五喝六,只是京兆尹不再姓王,盛气凌人的王准也销声匿迹;平康坊仍是冠绝天下的风流渊薮,只是李相门前车马渐稀,可盛王回京后,李府似乎又热闹起来;养好伤的卫伯玉仍然无聊地贴身守护李林甫的安危,只是他的眼眸深处多了几簇怒火;安邑坊公孙大娘宅中姹紫嫣红、练习剑技的娇喝声不绝于耳,只是师父昔日最钟爱的弟子再未登门;汇集天下财货的西市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只是素叶居和闻喜堂不约而同都增加了人手……
六月初二,素叶居中,心绪不宁的掌柜简若兮斜倚栏杆,轻摇折扇,黯然神伤。她手摸折扇轻灵秀丽的竹骨,想着千里之遥的益州翠竹都被人送来长安城,征戍剑南的夫君却仍然杳无音讯,愈发惆怅。
简若兮清楚,霨郎君等人已用尽全力帮她查找夫君的下落。去往益州的一趟趟商队都被霨郎君叮嘱要尽心打探,王兵马使也托人在剑南军中搜寻,素叶郡主更是动用她在杨家的情面,麻烦鲜于向和弘农阁代为寻找。可一晃小半年过去,良人仍未归来,她如何不忧心?
如今她已得知,剑南军去年夏天在西洱河畔大败一场,折损兵马无算。众人虽不提,但简若兮明白,大家都认为她夫君已经战死在太和城下,尸骨无存。可简若兮始终不死心,她觉得只要没有找到夫君的尸首,那他就应该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着自己。
简若兮有心委婉恳请霨郎君再想想办法,可最近几日也不知何故,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一直没有来西市,致使她迟迟没有机会。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简若兮吟诵着古风,潸然泪下……
简若兮专注于素叶居的生意,并不知王霨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煎熬。虽然在王焊谋逆案中成功保住高仙芝、维系了朝堂各方的均衡,但李林甫出尔反尔的一击,还是将王霨欢喜雀跃的心情打落到谷底。
王霨此时反思他与高力士、李泌、李林甫商议恢复出将入相的过程,赫然惊觉,高力士早暗示过疏漏所在,却并未点破;李泌正因为看清出将入相可能为敌所用,所以态度冷淡;狡猾无比的李林甫则早已从自己话中觑见攻击太子和杨国忠的机会,故而只说愿意恢复出将入相,却只字不提安禄山。
“得意忘形害死人!本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可以随心所欲变革朝政,却忘了与高力士、李林甫、李泌等人的智慧相比,自己还相差甚远!”一经卢杞提醒,王霨当即意识到犯了大错。可他还未想出补救之策,李林甫的奏章就送到了李隆基案头。
王霨本打算恢复出将入相之制,力促安禄山入
朝,明升暗降、削其兵权,消弭未来的战乱。可李林甫却借力打力,力荐敕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酬谢其襄助盛王李琦,反用入相套住王正见,既打击东宫在边镇的势力,又扰乱杨国忠拜相之途。与王霨期望的结果可谓南辕北辙。
“怎么办?”王霨心如火烤,却迟迟拿不出对策。聪慧的阿伊腾格娜想明白小郎君为何会误判局势,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复杂深奥的朝堂争斗;王勇更是后悔不已,恼恨自己没有能拦住小郎君与李林甫交易;桀骜的卢杞虽及时点出隐患,但对于如何破解李林甫的反击也束手无策;至于阿史那姐妹和苏十三娘,则是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众人心情黯淡之际,一封密信从庭州飞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吾儿莫忧!唯望今后行事谋定而后动,勿小觑天下人。”
王霨茫然不知父亲会如何破局时,大唐朝堂惊雷频频。先是圣人下诏,嘉奖安禄山征讨契丹之功,敕封其为东平郡王,并将在六月下旬献俘太庙,彰显大唐武功。然后是安西军大胜吐蕃的捷报入京,太子入宫贺喜,赞许李相老成谋国,请调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京为相。早有准备的李林甫则力荐文武双全的王正见拜相。太子与李相互相吹捧对方的党羽,成为朝堂难得一见的景观。
杨国忠跳出来期期艾艾反对恢复出将入相,却遭到李林甫与李亨的一致反对,根本插不上话。李隆基对杨国忠的迟钝也有些不满,吓得他不敢再言。
长安朝堂聚焦东宫与李相的争斗,纷纷猜测王正见和高仙芝到底谁会封王、谁会拜相,以致于河中军联合突骑施部越过乌浒水惩戒黑衣大食的战报被扔在角落里无人理睬,而剑南军先锋营与南诏军的首次交锋更是乏人关注。
李亨对李林甫的回击让王霨有点疑惑:“以邻为壑,难道这就是父亲的破局之道?”
王霨满心疑问,李隆基对何人拜相也举棋不定。数日后,高力士忽然收到王正见的秘奏。在奏表中,王正见洋洋洒洒、谈古论今,对出将入相之制极为肯定,他谏言圣人不必将封王与拜相泾渭分明区别开来,封王者也可为相,为相者若有军功亦可封王。为天下安定计,圣人可轮番调各地边镇入朝为相一两年。在奏折末尾,王正见还毛遂自荐,说圣人不嫌若他才学浅薄,自己甘愿为入朝为官,为天下节镇做个表率。
读完奏章后,圣人沉思良久后忽抬头问道:“高将军,你怎么看?”
“陛下,以老奴之见,王都护心无杂念,一心为圣人解忧,可称得上纯臣。”高力士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那出将入相呢?”李隆基追问道。
“陛下,如今虽天下太平,但边镇兵力过盛,不免令人担忧。王焊谋逆可谓前车之鉴,虽查明高仙芝并未卷入其中,但日后是否会有边将横生不臣之心,实在难测。既然太子、李相都赞成恢复旧制,不若依王都护之言,轮番抽调边将入京为官,如此也利于其时时拜谒陛下、聆听教诲。”高力士见观察许久,知李隆基早已意动,就顺势轻推一把。
李隆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感慨道:“太原王氏世代忠良,朕亏欠其多矣。”
高力士猜测圣人是忆起出身太原王氏的发妻王皇后而心生愧疚,连忙垂首低目,不敢多言。李林甫上奏恢复出将入相、将矛头对准王正见后,高力士猜到东宫肯定不会坐视,也料到太子会在高仙芝身上做文章。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正见竟会使出以自身为诱饵、玉石俱焚的大杀招,生生将所有边将统统拉下水。
“王正见,你的一点私心都用在霨郎君身上了吧。”高力士隐约猜出王正见的用心:“父子均忠心为国,某必倾力相助!”
密折很快就传遍长安朝堂和大唐边镇,李亨闻之勃然变色,气得脸色淤青却无法发作;李林甫听后静思许久,庆幸自己足够谨慎,一直等到盛王启程离开幽州才上表恢复出将入相;杨国忠见拜相路上凭空多了如此多对手,心烦意乱,不过他想到王正见率先提出拜相亦可封王,道尽自己的心声,对剑南战事更加在意;陈.希烈则躲进宅中饮酒作乐,对朝政愈发不上心。
高仙芝得知王正见的应对后放声长笑,急令封常清上表赞同王正见,也提出自愿入朝为官;安禄山正因封王沾沾自喜,突然发现自己也可能被拖入京中为相,心中惶恐,将王正见和高仙芝诅咒了千万遍;哥舒翰一时摸不清王正见和高仙芝的路数,但想到封王的对手少了许多,在龙驹岛上纵情声色,多喝了几杯,以至于双腿微生麻痹之感,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远在河中的阿史那旸对朝中风云涌动毫不在意,一心一意操练兵马,整治河中。
六月十五,望日大朝,在京文武百官在宣政殿朝拜天子。圣人正式颁布诏书,宣天下节镇于冬至大朝会时一同入京,共商拜相之事。
宣政殿中,站在满堂朱紫之后的王霨默然而泣。出将入相之制终于恢复,安禄山入朝亦非全无可能,血淋淋的兵燹或许能够被消灭于未萌之时。他本以为可凭借超越时代千余年的见识轻而易举操纵古人,却被狡诈的李林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最后替他挽回局面的,还是远在庭州的父亲。
“父亲,能当你的儿子,是我的幸运!”王霨遥望西北,感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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