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四郎或许只是求战心切吧!”王思礼低低劝道。
“哼!你懂什么!”哥舒翰挥了挥手:“你赶紧下去监督各军。今日虽然镇住了张守瑜和高秀岩,但他们是否尽心尽力,还得靠你在后面盯着。”
“诺!”王思礼急忙领命而去。
中军大帐外,李晟望着正在整队待命的河东、河西和陇右军士卒,遥望东南方低低叹道:“大帅,哥舒翰为得圣宠,毫不在意士卒性命。某力微薄,也只能拼上自己的性命,尽快拿下石堡,以减少袍泽的伤亡。”
“四郎,你说什么?”刘破虏见李晟喃喃自语,好奇问道。
“没什么!”李晟摇了摇头,笑着对刘破虏说道:“此战险恶,我们都要小心!”
山石嶙峋、山风如吼。狭窄的山路上,再一次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卒。
被哥舒翰逼急的张守瑜和高秀岩也都亲自披着重铠上阵。他们挥舞着盾牌和横刀,踩着暗红色的石块,向山顶的石堡冲去。
唐军刚攀爬道半山腰,石堡里的吐蕃守军就开始抛掷滚木礌石。唐军急忙用巨盾抵挡,惨叫声却依然此起彼伏、从未停息。
李晟带了二百名精锐士卒,跟在三百名党项人后面,艰难地在陡峭的山石间攀爬。
为了减轻负重,李晟等陇右士卒只穿了轻便的皮甲,外面披着轻软御寒的皮毛。
在武器上,除了横刀、长弓、一箭囊穿耳箭、两牛皮袋猛油火、绳子、飞爪和火镰外,李晟还特意挑选了剑南道特制的藤甲盾牌。
在党项部的带领下,李晟和刘破虏如灵活的雪豹,在近乎垂直的山坡上奋力向前。偶尔有气力衰竭的士卒失手摔了下来,数百名士卒却依然坚定地向上攀登。
石堡大小方台中的吐蕃守军为正面强攻的唐军所吸引,并未发现李晟等人。
待摸到小方台的城墙下后,李晟一行已经只剩下四百余人。
小方台内的吐蕃獒犬刚开始汪汪大叫,李晟急令一百多名陇右士卒将牛皮袋抛到城墙上。
獒犬的狂吠和突然出现的牛皮袋令防守小方台的二百名吐蕃守军大惊,他们急忙向下探视,很快就发现了李晟等人。
在羽箭的打击下,唐军士卒立即死伤了一百余人。
“火箭!”李晟在藤牌的遮掩下,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火箭。艰难地点燃后,李晟第一个将火箭射到城墙上。
稀稀疏疏的火箭断断续续落下来后,终于有几只引燃了牛皮袋中的猛油火。
突如其来的火焰,将城墙上的吐蕃守军烧得手忙脚乱,向下射击的箭雨顿时一滞。
“穿耳箭!”二百多支箭镞细长如针的特制羽箭腾空而起,射到了慌乱的守军之中。细长的箭簇穿透了牦牛皮裘后,又从锁子甲的缝隙刺入。
在穿耳箭和烈火的打击下,二百名吐蕃守军大乱,很快就死伤过半。
“杀!”李晟抛出带着飞爪的绳索,第一个登上了小方台的城墙,然后抽出横刀,如旋风一般杀入吐蕃守军当中。
刘破虏第二个跳了上来,如发酒疯的醉汉一般,咆哮着杀向敌军。而出发前,刘破虏确实以御寒为借口,在李晟的默许下,偷偷喝了几大碗酒……
当二百多名党项人和陇右精兵纷纷跃上城墙后,小方台的吐蕃守军或死或降,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此时,驻守大方台的铁刃悉诺罗已经留意到小方台的巨变。他很想抽调所有兵力全力夺回小方台,可山道上的大股唐军士卒,逼得他只能分出一百余人反攻。
在小方台站稳后,李晟等人立刻在盾牌的遮蔽下,不停地向大方台发射穿耳箭。铁刃悉诺罗分出的一百人还未攻到小方台之下,就被射死了一多半。
失去了小方台后,吐蕃守军士气大沮。在李晟等人的打击下,大方台守军抛掷滚木礌石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山道上唐军连忙趁机举起盾牌猛跑,终于首次杀到了石堡城下。
石堡鏖战之时,赤岭以南数百里远的大非川中,同罗部骑兵正在首领阿布思的率领下,伏击刚刚抵达的吐蕃援军;青海湖上,驻守应龙城的神威军在火拔归仁的指挥下,操纵着战舰在浩淼的湖面上巡逻,提防吐蕃军援助石堡。
箭飞如蝗、血溅如雨。
在小方台和山道唐军两面夹击下,大方台中的守军被穿耳箭射死射伤了百余名,更加无力压制攀爬而上的大队河东精兵。
铁刃悉诺罗望了眼身后的吐蕃士卒,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地对亲卫十夫长索赤说道:“事不可为,传我军令,全军投降!”
“将军,我军
还有二百多人,为什么要投降!”索赤吼道。
“唐军主帅不在乎士卒的性命,我可不愿和他一般铁石心肠。唐人轻易不杀俘虏,你们投降后,唐军应当不会为难。”铁刃悉诺罗幽幽叹道。
“我们投降?”索赤一愣,只见铁刃悉诺罗右手挥起长刀,抹向自己的咽喉。
“将军!”索赤急忙扑了上去,试图抓住铁刃悉诺罗的胳膊,却扑了个空。
正焦急间,忽见一箭从小方台方位急射而来,刺入了铁刃悉诺罗的右臂。
铁刃悉诺罗手臂发疼,动作稍缓,长刀就被索赤夺去了。
小方台上,刘破虏不解地问道:“四郎,你为何要救那个吐蕃将军。难道是为了活捉他?”
李晟没头没脑地回了句:“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震天的欢呼声从赤岭山巅传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穹正中。
得知石堡被拿下后,哥舒翰兴奋地从坐榻上一跃而起,给禀告喜讯的王思礼一个巨大的熊抱。
石堡城内,张守瑜和高秀岩恨不得用能想到的所有赞词夸奖李晟,可李晟的目光却只是盯着那条如羊肠般蜿蜒狭窄的山道。
山路上,三万多名唐军士卒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很快就会化为累累白骨,然后在风雨的侵蚀下,被人忘记……
数日后,石堡大捷的喜讯传到长安城中,大唐朝野一片沸腾。哥舒翰的名头,迅速盖过高仙芝和王正见,成为大唐帝国最耀眼的边将。
“好个哥舒翰!”李林甫翻着报捷奏章,盯着那句“俘获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及士卒三百余人,我军战死三万两千余人”多看了两眼,阴笑着叹道:“王忠嗣,你听闻此役的结果后,会怎么想呢?”
“哥舒翰!”李亨得知石堡之战的战果后,西征石国大捷所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哥舒翰虽曾是王忠嗣的手下,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向东宫靠拢的苗头。
“哥舒翰?”正在和虢国夫人**的杨钊得知石堡大捷后,眼前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比杨玉瑶更为妖艳的美女。
“西边这么热闹,我也得在契丹和奚族上捞点功劳!”大腹便便的安禄山推开了环伺身边的胡姬,开始琢磨如何趁机诱杀几名不听使唤的契丹酋长。
“三万两千人!”碎叶城中,出离愤怒的王正见痛苦地嘶吼了数声,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陪在他身旁的王勇也恨得咬牙切齿。
“惨胜!”王霨得知石堡易手的消息后,在感慨唐军死伤过重的同时,模糊感到,唐军的伤亡,好像比前世记忆中少了些。
“可惜,历史的惯性太过沉重。在石堡之战上,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王霨心中因逆转怛罗斯之战而萌出的一丝骄傲也被石堡之战的惨烈给扑灭了。
大明宫中,李隆基翻着哥舒翰的报捷奏章,仰天大笑:“八年了,石堡终于夺回来了!哥舒翰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恭喜陛下!石堡失而复得,全赖陛下龙威!若非陛下慧眼识才,大胆启用哥舒翰,石堡城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大唐手中。”李林甫的奉承话中藏着犀利的杀气。
李亨黑着脸怒视李林甫,却不敢出言反驳。
“哥奴的谋划之功也不小!”龙颜大悦的李隆基和李林甫开玩笑道:“朕得好好琢磨如何封赏哥奴和哥舒翰。”
“陛下,微臣毫无寸功,不敢领赏。”李林甫笑着低头施礼。他本以为圣人会继续和他开玩笑,可等了一会儿,却并未听见圣人开口。
李林甫抬头一看,却见圣人的目光停留在奏章上,迟迟不语。
“三万两千人……”李隆基似乎忘记了大殿中李林甫、李亨和高力士的存在,低低叹道:“忠嗣吾儿没有骗我,死伤果然惨重……”
此言一出,李林甫和李亨两人均面色巨变。侍立在李隆基身侧的高力士留意到了两人情绪的波动。他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
李隆基的失神和低叹并未持续太久,就又恢复了神采飞扬。可高力士敏锐察觉到,圣人之后的喜悦是装出来的。
侍奉圣人几十年,高力士自信,天下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圣人的心思,而这正是他权力的根基所在。
数日后,山南东道汉东郡太守府内,贬斥至此担任太守的王忠嗣忽然暴毙,年仅四十五岁。
李晟得知噩耗后,主动请辞,离开了陇右军。他一时还没有想好未来何去何从。不过,他觉得自己会在去汉东郡的路上想清楚的。
刘破虏本欲同行,却被李晟拒绝了。李晟觉
得,心思单纯的刘破虏应当比自己更适合担任武将。
正在班师途中的王正见听闻族兄暴毙,放声恸哭,吐了数口鲜血,险些从战马上摔下来。在马车里休养数日,才缓了过来。
王霨在阿伊腾格娜的协助下,衣不解带侍奉父亲数日,尽了为人子的孝心。
王霨惊奇地发现,王正见的身体刚养好,就开始督促他勤练弓马,对他的要求也比之前更严厉了些……
王霨之前本以为阿伊腾格娜会选择跟随忽都鲁离开,却不料她竟然愿意回庭州。
忽都鲁以为妹妹受了王正见或王霨的逼迫,单独和阿伊腾格娜聊了许久,始终未能劝服妹妹。
王霨见忽都鲁沮丧,就承诺道,会通过如意居和素叶居的渠道,让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保持书信来往。
班师途中,北庭军确实少了几个人。艾妮塞得知唐军决定东归后,大哭了一场,决意借道拓枝城,西行回大马士革。
经王正见力劝,艾妮塞同意留在拓枝城中逗留段时间,看唐廷是否愿意继续西征。
王正见明知事不可为,不过依然将之急奏长安。
由于拓枝城残破,大军无法久留。杜环提议,北庭军可先行返回碎叶城。他愿意带一千轻骑留在拓枝城。无论艾妮塞未来是西归还是东行,都由杜环、赛伊夫丁和哈基姆三人负责保护。
王正见知道杜环素有周游天下之志,是想趁机见识一下大食国的风物,爽快答应了。
安西军和北庭军即将抵达碎叶城时,谋剌逻多战战兢兢地袒露上身、背着荆条,出西门三十里请罪。
谋剌思翰本以为王正见会怒斩谋剌逻多,不料高仙芝和封常清却出面作保,只罚了谋剌逻多三十军棍。
在赔了王霨和阿史那姐妹大量的金银珠宝和碎叶城的数块土地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也原谅了谋剌逻多。
安西军和北庭军离去后,葛逻禄部立刻分裂成两派。两位王子均得到了数万兵马支持,却都无力吞掉对方,也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谋剌黑山的汗位。
数月后,天可汗的诏书抵达碎叶城,仿突厥部旧例,敕封谋剌逻多为葛逻禄部大叶护,建牙碎叶城;谋剌思翰在西征石国之役中战功卓著,特封为小叶护,建牙弓月城。
至此,葛逻禄部正式一分为二。大叶护谋剌逻多的兵力稍强于谋剌思翰。
而之前高仙芝许诺的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在诏书中却只字未提……
谋剌思翰虽然有点失望,却也知高仙芝和王正见对自己或多或少都起了疑心。他清楚,当务之急,是尽快巩固自己的地盘,而非贸然攻击兄长。
谋剌思翰深信,未来还会有许多机会等着自己……
谋剌思翰被封为葛逻禄小叶护之前,叶斛王子已被正式册立为回纥汗国的太子。
令移地健王子特别惊诧的是,册封前,父汗曾一一征询文武重臣的意见,自己的师父曳勒罗竟然没有依约跳出来反对……
残破的石国引发了无数人的垂涎,窦忠节也萌生了吞并石国的野心,却被王子窦屋磨拦住了。因为窦屋磨预料到,大唐对石国早有安排。
数月后,大唐新设河中节度使,建衙拓枝城的消息传来后,窦忠节才感慨儿子的见识已超过了自己。
而首任河中节度使,赫然正是原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
在阿史那旸上任前,忽都鲁已牢牢控制了怛罗斯城,麾下也汇集了数万兵马。
天宝八载十一月,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使节几乎同时抵达长安。内战不休的双方不约而同对大唐释放了善意,而大唐政事堂则表达了期望双方罢兵休战的愿望。
黑衣大食经过怛罗斯惨败后,元气大伤,暂时无力西进叙利亚;白衣大食也急需时间编练兵马。双方倒是装出了和解的姿态,同意以实际控制领土为界,暂时休兵。
而此时,杜环已经踏进大食国的土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汉水悠悠向东,注入大江之中。江水滚滚,恰似那流不尽的英雄血。
天宝八载冬,客居金陵的诗人李白得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和王忠嗣暴毙的消息后,摊开宣纸,挥毫写了首流传千古的名诗,其中最为世人称道的一句是“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江水滔滔,逝者如斯。帝王的雄心、权臣的阴谋、边将的战功,皆会被风吹雨打去。唯有英雄的悲怆和诗人的不平,镌刻在时光的石壁上、流传于岁月的江河中,永远不曾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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