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都鲁本可以不去巡逻,但他心里发闷,饭也没有吃,就披挂好铠甲,骑上金狼驹,带队离开营盘。▲∴,
按常理讲,夜间巡逻,应当将五千多突骑施骑兵分成数队甚至数十队,分散在大军营盘的四面八方,监视周遭的一举一动。
对哈米德极其不满的忽都鲁虽选择了暂时隐忍,却故意将五千多骑兵召集在一起,摆好阵势,一股脑离开营地。
“你让我巡逻,我就带着所有突骑施勇士,围绕着怛罗斯城大摇大摆转一大圈。”忽都鲁心中残存不多的少年心性,让他选择用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发泄不满。
苏鲁克明白特勤是在和哈米德怄气,他笑了笑,却并未阻拦。
草原之上,千百年来,永远都是崇拜强者、鄙视弱者。身为部落或汗国的首领,若逆来顺受、不敢奋勇抗争,则绝对无法赢得子民的爱戴和敌人的尊重。
因此,对于忽都鲁玩笑似的反抗,苏鲁克并不反对。年少气盛的巴库特则兴奋地嗷嗷怪叫,为特勤叫好。
“好一个忽都鲁,竟然故意和我作对!”哈米德发现了忽都鲁的小花招,十分恼怒:“看我明日怎么折磨你!”
哈米德心中恨意满满,但他甚是畏惧艾布穆斯里姆,并不敢对突骑施部做的太过火。
哈米德清楚,半日之内丢了怛罗斯城,已让他在总督的心里分量大减。他之所以能够获得统率留守兵马的重责,只不过是总督念及他长期驻扎在附近,熟悉地形。
总督为了确保能够一举战胜安西军,将呼罗珊骑兵的精锐基本全部带走,只留给哈米德五千呼罗珊骑兵,以震慑突骑施部和其余仆从军。
哈米德深知,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自兴兵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依靠麾下四万呼罗珊骑兵,屡战屡胜、威名赫赫。故而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对总督和呼罗珊骑兵甚是敬畏,不敢有丝毫不敬。
总督之下,自然是万夫长齐雅德。作为总督的左右手,齐雅德的勇猛,也令敌胆寒。
而哈米德本人,不过区区一千夫长。若非手下有五千呼罗珊骑兵,他根本镇不住数万仆从军。
因此,色厉内荏的哈米德咕哝着念叨了几句狠话,却未出营和忽都鲁理论。
哈米德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十分在意忽都鲁和突骑施部。不过,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所在。但这足以让他不敢对忽都鲁逼迫太狠,而只是暗中琢磨明日攻城时如何做手脚阴突骑施一道。
突骑施部的营地在怛罗斯城南。忽都鲁带着手下离开营地后,在晚霞的照耀下,直接向南奔跑了二十余里。
见四周再无呼罗珊骑兵的耳目,忽都鲁找了块平坦的草地,下令全军下马休息,把肚子填饱再说。
一时之间,除了负责警戒的斥候,数千突骑施骑兵都在抓紧时间啃干粮。
忽都鲁与士卒同甘共苦,刚掏出自己那份干粮,就听斥候来报:“特勤,东面隐隐约约有二十余名骑兵,看衣甲像是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
“哈米德,欺人太甚,竟然派人跟踪!”忽都鲁怒不可遏:“苏鲁克,备战!生擒这队呼罗珊骑兵,让哈米德明白,我军也不是好欺负的!”
苏鲁克也未料到哈米德竟然如此没有分寸,无明业火猛然窜起:“附离军,列阵!”
哈基姆和马璘率领三百大食骑兵和三百北庭骑兵从王霨等人藏身的树林出来后,就将六百名骑兵分成三十个小队,四散撒开,警戒周边。
每个小队,都有十名大食骑兵和十名北庭骑兵。如此搭配,既可以迷惑大食叛军的斥候和巡哨,又能保证足够的战力。
哈基姆和马璘两人亲自带了一个二十人的小队,警惕地向西边行去,探查周边是否有敌军经过。
一路行了三四里,并未见任何大食叛军的斥候和巡哨,令马璘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统率围城的大食叛军,竟然如此粗心和马虎,实在是天佑大唐!”
暮色深深、余晖消散。正感慨间,马璘忽见前方有数道人影闪动。
马璘向哈基姆比了比手势,示意前方有敌。哈基姆则整了整衣甲,准备故技重施,诱杀敌军。
哈基姆刚摆好“艾布穆斯里姆亲卫”的架势,却见前方的人影并不靠近,反而拍马就跑。
“怎么回事?”之前遇到的叛军斥候,见了哈基姆等人的衣甲和旗帜后,都会主动靠拢上了搭话。首次遇见拔腿就跑的叛军斥候,让哈基姆十分迷惑。
马璘忽然感觉有些不安,但还没琢磨明白哪里不对,就听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一千多骑!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斥候!”马璘从飞霜背上跳下了,伏地听了片刻,吃惊地说道。
哈基姆虽听不明白马璘说的是什么,却也从日益逼近的马蹄声中感觉到一些异常。
哈基姆犹豫了一下是否调头就跑,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毕竟自己和十名手下是货真价实的大食人,普通叛军应当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忠于倭马亚家族还是支持逆贼阿拔斯。
马璘并未发问,却也大致猜出了哈基姆的打算,就带着北庭牙兵,躲在大食骑兵身后。幸好大食马身量甚高、哈基姆等人也比较高大魁梧,足以遮掩骑着突厥马的北庭牙兵。唯有骑着飞霜的马璘在身高上不输于大食骑兵,他只好猫着腰,躲在队伍最后。
“来者何人?”哈基姆久为倭马亚家族的宫廷卫士,气势十足。
“哈米德的走狗,纳命来!”对方有人用大食语比较流利地回道。
哈基姆听懂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能从一些发音习惯听出说话之人并非大食人,但他却搞不明白这句没头没脑话的意思。
“我们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你们是什么人!”虽弄不清对方的身份,哈基姆下意识中还是觉得,“艾布穆斯里姆亲卫”这个名头应该会起作用。
“总督的亲卫?”气呼呼的忽都鲁急忙勒住马缰,并下令附离军止步。
哈基姆见自己赌对了,得意洋洋地吼道:“你们眼瞎了吗?竟然敢冲撞我们!耽误了总督交代的任务,你们谁来负责?”
躲在队伍最后的马璘,虽听不懂大食语,却也从哈基姆的语气中判断出,他正娴熟地扮演趾高气扬的总督亲卫。
马璘暗暗叹道:“倭马亚家族的宫廷卫士,估计日常也没少干恃强凌弱的坏事,难怪大食会发生内战。不过,长安城中的龙武军等北衙禁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北庭牙兵,在都护治下,恪守军纪。”
“不知是总督亲卫,实在抱歉!”忽都鲁一边拱手道歉,一边驱马向前,借助西天最后的一点亮光,仔细打量眼前的十名骑兵。
“马是大食马、衣甲也对、弯刀的纹饰也不错,大食语也格外流利,只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比较别扭呢?”忽都鲁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在干什么呢?赶快让路!别耽误我们回营!总督的紧急军令,耽误不得!”哈基姆见对方服软,打蛇随棍上,大声呵斥道。可他并不知对方的身份,因而只能装模作样地吆喝。
“敢问亲卫怎么称呼?”忽都鲁见哈基姆面生,决定还是谨慎些好。
“哼!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质问我!”哈基姆抽出弯刀,指着忽都鲁。
苏鲁克立刻紧紧攥紧手中的短矛,随时准备射杀哈基姆。怒目而视的巴库特更是悄悄拿出了弓箭。
“岂敢岂敢?”忽都鲁并不气恼,而是用大食语谦卑地赔笑道:“我和总督身边的穆台阿百夫长甚是相熟,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
哈基姆见忽都鲁姿态甚低,也不好继续发怒。他并不知穆台阿是谁,但想着大食叛军占据上风,应当不会折损几名百夫长,就故作不耐地回道:“穆台阿百夫长毫发无伤,不必忧心!”
“多谢!如此我就放心了!”忽都鲁神情放松,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追问了句:“那拉哈曼百夫长呢?”
哈基姆眼骨碌碌一转,为了编的更逼真点,就故作伤心地叹道:“安西军的抵抗十分顽强,拉哈曼百夫长被唐军羽箭射中,右腿不小心受了点伤。”
“噢?”忽都鲁摇了摇头,叹道:“实在太可惜了!我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伤势不重,你不必担心。”哈基姆愈发佩服自己。
“我军负责巡视,必须严查一切来往人员。方才得罪了,还请见谅!”忽都鲁再次施礼道歉:“我们还要巡查城西,就不耽误各位了!”
不待哈基姆发话,忽都鲁就低低下令,让附离军全军折返。
“有惊无险!多亏我反应快!”附离军走后,哈基姆哈哈大笑。
马璘方才一直低头躲藏,在愈发昏暗的暮色中,他并没有认出前方是突骑施部。
见一千余骑汹汹而来又乖乖撤退,马璘也以为对方被哈基姆骗了,就未多想。
由于发现西边有敌,马璘和哈基姆就不再向西,而是迅速折返,向王勇等通报军情。
回转之时,马璘并未发觉,巴库特率领几名骑术极佳的突骑施骑兵,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马璘等人进入北庭军藏身的树林后,得到消息的忽都鲁立即率五千骑兵杀出,用冰冷的箭镞对准树林。
“忽都鲁?!”马璘此时恍然大悟:“刚才那一千余骑是突骑施人!”
弄清情况后,马璘后悔不迭:“方才若是我不躲藏,想来忽都鲁一定可以认出我,我也必定会认出他。如此,也不至于暴露大军的藏身处了。只是,忽都鲁是如何从哈基姆哪里看出破绽了呢?”
“忽都鲁特勤,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马璘忍不住发声问道。
“你问问那个奇怪的大食人,拉哈曼早已死在庭州城中,又如何会刚刚被安西军射伤呢?”忽都鲁又气又笑道:“若非如此,我也险些被他糊弄过去!”
“百密一疏!”马璘痛苦地自责道:“小郎君,此乃某之过错!若因此影响西征大计,我百死莫赎!”
“马璘叔叔,别灰心。忽都鲁特勤应当不知道伊月也在林中,这或许就是我们的转机,至少能争取些时间。”王霨黑亮的双眸盯着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当即明白了王霨的意思,她歪着脑袋稍加思索,郑重点了点头,快步向林外跑去。
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雯霞如坠云雾之中,根本不明白王霨的意思。
树林外,忽都鲁正欲下令突骑施骑兵射箭,忽听有人哭着喊道:“哥哥!我在这里!”
“妹妹!”阿伊腾格娜的声音让忽都鲁大惊失色,他急忙焦急令道:“放下弓箭!放下弓箭!”
当阿伊腾格娜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忽都鲁的泪水如素叶水般滔滔而下。
“妹妹!”忽都鲁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奔跑而出的阿伊腾格娜,泪水滚滚而落:“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哥哥,是我!是我!”阿伊腾格娜傻傻笑道,再无平日里的聪慧。
此时,在忽都鲁眼中,单调乏味的夜色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愤怒郁闷的心情忽然如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