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弯弓的马璘略略有些犹豫,他判断不出百夫长所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可是,无论真假,都已经太晚了。
西边隐隐约约却又持续不停的喊杀声,让马璘心如刀割。他不用去查看也可以推测出,必然是葛逻禄人和大食叛军正在围攻北上的安西军。
“都护,我们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成功突围南下,却不知会将安西军引入险途!”马璘心中悔意深深:“我为什么没有能够将葛逻禄人叛变的消息传递给安西军!骤然遭袭,安西军必然死伤惨重!”
想到这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马璘的脑海中闪过:席元庆、段秀实、白孝德……
马璘握弓的左臂轻微颤抖,他真怕这些熟悉的袍泽已经在大食叛军的屠刀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头儿,下面怎么办?”瘦猴发现马璘许久不再问话,而剩下的几十名葛逻禄骑兵又蠢蠢欲动,不禁有些着急。
“大错已经铸成,悔恨又有何益!”马璘在心中自我劝解道:“无论自己的力量多么微小,我都要尽自己所能去弥补!”
思定之后,马璘吼道:“百夫长,你可曾带队屠杀北庭牙兵!”
“勇士,在下只是负责守卫可汗,从不曾动手杀过任何一名北庭牙兵!”百夫长连忙说道。
“好,我信你一回!”马璘大步向前,藏在百夫长身后,放眼一望,迅速弯弓射箭。
葛逻禄骑兵见马璘再次挥弓,吓得连忙往后躲。
羽箭飞驰而来,目标却并不是任何一名葛逻禄骑兵。
葛逻禄骑兵面面相觑,不知马璘意欲何为。
马鸣萧萧,飞霜见拴马绳被主人用箭射断,兴奋地人立而起、长嘶不已。
飞霜四蹄腾空,如龙而至。马璘轻轻一跃,猫在马鞍之上。
“起!”马璘迅速收起弓箭,双臂用力,抓住百夫长的肩胛骨往上拉。
瘦猴连忙顺势一托,百夫长如腾云驾雾一般,被马璘生生拽到飞霜背上。
马璘腾出手来一摸,发现逐日弓和横刀仍在马鞍两侧,心中大定。他抽出横刀,贴在了百夫长的咽喉之上。
瘦猴见百夫长已被马璘控制,就顺便牵了匹葛逻禄战马,翻身骑上。
“百夫长,陪我们弟兄走一段,如何?”马璘冷冷问道。
“你们别过来!千万别过来!”百夫长明白马璘的意思,急忙朝手下吼道。
“百夫长,你挺聪明的,如此甚好!”马璘双腿稍一用力,飞霜立刻缓缓向后退去。
葛逻禄骑兵遵守百夫长的命令,并未上前追击。
待退出弓箭射程后,马璘轻踢马腹,飞霜旋即调头,撒腿飞奔。
“头儿,我们去哪?”瘦猴跟着马璘后面,高声问道。
马璘用横刀拍了拍百夫长的脸,恶狠狠地交待道:“回去告诉谋剌黑山,一百一十五名兄弟的血海深仇,我一定会找他讨个公道!”
说完之后,马璘横刀用力,猛击百夫长的头部,将他击昏。
百夫长从马鞍上坠落之时,脑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思翰王子,你交待的任务真是太危险了!”
“瘦猴,你怕不怕!”将百夫长推下马鞍后,马璘回头问道。
“头儿,我都从鬼门关走一遭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瘦猴豪气冲天。
“好,那我们就向西杀去,去帮助安西军的弟兄们!”
“头儿,敌军应当成千上万,就我们两个人,能有多大作用?”瘦猴有点担心。
“瘦猴,我曾听小郎君经常念叨,‘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今千万敌人在前,唯有奋勇厮杀而已!”马璘吼道。
“好!”瘦猴也热血飞扬:“头儿,大道理我不懂。但我就认定一件事,头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远处马嘶人吼、杀声隆隆,马璘和瘦猴两人从树林中策马冲出,在朝阳的辉映中,如逆风飞翔的雄鹰,挥鞭向西。
“或许今日就要战死于此了!好在此地原野肥沃、碧草红花,更有无数袍泽作伴,倒也不会寂寞!”马璘打定主意后,原本沉重万分的死亡,也变得不那么黑暗和压抑了。
驱马从林中冲出后,飞霜刚踏上小路的巨大弯道上,马璘就听到隐隐有马蹄声逼近。他立刻警觉地扭头回望,却见身后空无一人,葛逻禄骑兵并未追来。
“怎么回事?”正疑惑间,小路北部转弯处人喧马嘶,马璘惊愕地发现,滚滚烟尘中,有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正驱马转弯。
飞霜感受到了前方的威压,不待马璘命令,就自主停下了脚步,不安地嘶叫着。
“回纥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马璘在碎叶城中见过回纥骑兵,一眼便从旗帜上绣的鹘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头儿,难道安西军已经战败?回纥部先跑出来了?”瘦猴心中惶惶不安。
“不像!”马璘摇了摇头:“厮杀声时隐时现,却并未停歇,可见大战仍在持续。回纥部的士气虽有些低落,可军容齐整,并无败相。”
“那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瘦猴不明白回纥骑兵遭遇了什么变故。
“别瞎琢磨了,我们上去问问就清楚了!”马璘轻磕飞霜,向回纥骑兵奔去。此时,回纥骑兵也发现了前方突然出现的两骑,前队数十名骑兵立即抓住弓箭,将冰冷的箭镞对准了马璘。
“前方可是叶斛王子?在下北庭牙兵校尉马璘!”马璘小心戒备的同时,用突厥语高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回纥骑兵听闻对方是唐军,引弦的右手稍微放缓了些。
“马校尉,你怎么在这里?”神情黯淡的叶斛王子催马出阵,惊诧问道。
“叶斛王子,你又怎么在这里?西边杀声震天,当是安西军正在与大食叛军鏖战,敢问王子,回纥部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马璘直截了当反问道。
若要想要欺骗马璘,叶斛眨眼间就可以编出七八条理由。可心绪不佳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马璘的质问。
“敢问马校尉,你为何出现在此处,又将要去往何方?”见叶斛沉默不语,曳勒罗驱马向前,冷冰冰地喝问道。
“曳勒罗将军,我数日前为谋剌黑山派人追杀,刚刚脱身。此刻正要前往战场杀敌!”马璘听出曳勒罗语气不善,不卑不亢地答道。
“哈哈,真是太荒唐了!”曳勒罗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和讽刺:“马校尉,你可知大食和葛逻禄的联军有多少人?你可知敌人深夜偷袭,本就占了先机?你可知拔汗那军柔弱不堪、难担重任?如此形势下,你们两个侥幸逃出生天的人竟然还要主动赶赴战场求死,实在可笑!”
“曳勒罗将军,我当然明白敌众我寡、战事凶险。可我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做为人所不齿的逃兵!”马璘已然明白,回纥部是为了保存实力,早早从战场上撤离了。
听到“逃兵”二字,叶斛神情无奈,侧过脸庞,不愿直视马璘的眼神。
“放肆!用兵之道,岂是你一个区区的牙兵校尉所知!自以为勇猛无敌,其实不过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曳勒罗恼羞成怒:“来人,把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给我抓起来!”
“叶斛王子,这就是你们回纥部的处世之道吗?胆怯畏战、蛮横无理!”马璘见曳勒罗不怀好意,立即抓起逐日弓,对准了欲图逼上来的回纥骑兵。
瘦猴见状,也举起弯刀,准备战斗。
“住手!”叶斛王子怒气冲冲怒喝道:“曳勒罗,你是要把安西和北庭的兵马全部得罪光吗?!”
“高仙芝和王正见估计都要葬身河中了,我又何须在意一个小小的北庭校尉!且他自己也说了,被葛逻禄人追杀了数日,刚刚逃脱。他若葬身在此,这笔账多半会记在谋剌黑山身上。葛逻禄人已经杀死了无数唐军,估计谋剌黑山也不在乎多背负一条人命吧!”撕破脸面后,曳勒罗对马璘的生死和叶斛的斥责都毫不在意,他转而对畏缩不前的回纥骑兵吼道:“现在全军由我指挥,你们是要违抗军令吗!”
回纥骑兵知道曳勒罗身上有可汗亲赐的金鹘令,便不再犹豫,驱马上前,准备捉拿马璘和瘦猴。
马璘冷冷一笑,锋利的箭簇透过重重回纥骑兵,对准了不可一世的曳勒罗。而曳勒罗显然不知逐日弓射程有多远,他还以为自己的位置足够安全。
“混账!谁敢动手!”叶斛王子怒不可遏,他驱马拦在回纥骑兵前面,责骂道:“曳勒罗,你别一错再错了!临阵脱逃,或还可推脱解释。若是无缘无故杀死北庭校尉,那麻烦可就大了。”
“殿下,你身份贵重,又何必为一个校尉出头呢?”曳勒罗冷笑道:“再说了,无故违抗军令者,无论何人,在下都有权实施惩罚!”
“哼哼,怎么,你莫非想要趁机把我也杀死吗?那样就没有人能阻碍移地健了吧?”叶斛王子怒极反笑:“可是,你别忘了,既然父汗会派你来监督我,也一定会暗中派人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牢记在心。”
其实叶斛也不敢肯定,父汗是否在军中埋有其他暗桩。但此时,处于下风的他也只能以此恫吓曳勒罗了。
“殿下说笑了,在下岂会做欺君犯上之事?”曳勒罗皮笑肉不笑:“只是,还请殿下不要再阻碍在下发号施令!”
叶斛王子和曳勒罗言语争锋之时,回纥骑兵们勒马止步,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他们谁也不敢得罪,只好等待两人争执出了结果,再依胜者的命令行事。
马璘见叶斛和曳勒罗争吵得十分激烈,倍感意外。他一边紧紧瞄准曳勒罗的身影,一边思索道:“回纥一万精骑战力可观,若是叶斛王子能够夺回兵权,或可劝他们回心转意,调头杀回战场,援助安西袍泽。只是,究竟该如何才能帮助叶斛王子呢?回纥内部固然有争执,但我若是贸然出手,直接射杀曳勒罗,反而会引发回纥部和安西、北庭之间的矛盾,使形势变得更糟……”
马璘用目光示意瘦猴,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对策。却发现他也是愁眉不展、毫无头绪。
叶斛和曳勒罗、回纥骑兵与马璘,所有人正对峙间,忽听东方马蹄声声,似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更有一小股马蹄声,节奏格外快。
“什么人?听声音应当有数千骑兵,不会是那个葛逻禄百人队。此处怎么还埋伏着数千人马呢?”马璘惊疑不定的同时,驱使坐骑,退到了路旁。
回纥骑兵也急忙静默无声地排出战斗队形,如潜伏在草丛中的猛虎,伺机准备发动进攻。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数匹高大神骏的战马,在小路南部的拐弯之处冒出了一小半马身。
“大食马?呼罗珊骑兵?”马璘心中大惊,不知为何会有大食叛军从东而来。
“死!”马璘毫不犹豫拨动弓弦,雕翎呼啸而出,向大食马射去。
马璘的长箭射出之时,回纥骑兵才反应过来,也纷纷射出羽箭。
树林郁郁,小路弯弯。
在马璘和回纥骑兵遭遇地以西数里远的地方,谋剌思翰遥望西边杀声不绝的战场,自言自语道:“看来艾布穆斯里姆并未疑心,也不曾派人跟踪我,如此便可以率部北上怛罗斯了。不过,怛罗斯城外尚有七万大食军。以艾布穆斯里姆行事之谨慎,肯定不会通报各军我部与其结盟之事。估计只有坐镇怛罗斯城下的哈米德略有耳闻。如此看来,要想突破大食军防线,接近北庭军,还必须要在哈米德身上做文章……”
谋剌思翰正筹谋间,千夫长特克尔赶来禀告道:“王子,远远监视回纥军的十人队来报,回纥部似乎遭遇了什么情况,停在半路上了。”
“嗯?怎么回事?”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谋剌思翰格外在意。他的谋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十夫长说,他们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谋剌思翰抬头看了眼朝阳,略一思索,命令道:“时间还早,我们跟上去看看。别节外生枝,出什么麻烦。”
晨曦万缕,普照四方。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安西军凭借着营寨和强弓硬弩,依然在苦苦支撑。
在大食军和葛逻禄人持续不断的打击下,安西军的士气有所低落,伤亡也越来越多。幸好高仙芝亲临前线,和士卒们一起冒着锋矢作战,才维持住了防线不曾崩溃。
封常清苦思许久,却依然未曾找到破敌脱困之策。明知王正见麾下的三万雄师就在北方一百多里的怛罗斯城中,却苦无联系上的办法。
与此同时,怛罗斯城外,哈米德指挥着七万大军,如往日一般,摆出了攻城的姿态。
哈米德清楚,以手中的五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突骑施骑兵和六万仆从军,是根本不可能撼动北庭军防守的城池的。但他的任务,本就不是攻克城池,而是要迷惑王正见,让他以为总督的主力还在城外。
驱使仆从军装模作样攻城之时,哈米德瞥了眼忽都鲁,心中十分不满。
围困怛罗斯城数日来,呼罗珊骑兵和仆从军都已经出现了伤亡,唯有突骑施部,总是百般推脱,始终不曾出阵攻城,因而从未有任何损伤。
哈米德很想直接派突骑施人去攻打城池,不过他也清楚,此事绝不可为。一来忽都鲁的麾下全是骑兵,本就无法攻城;二来总督曾有交代,说忽都鲁身份特殊,未来会有大用,要善待之。
“哼,总督的命令我不敢违背,但让突骑施人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哈米德心中暗自盘算着,准备小小惩罚一下突骑施人。
阳光之下,战争连连。
东西两大帝国直接对抗的怛罗斯之战,如同一盘厮杀到最后的棋局,对弈双方所有的谋划和布局,都已经彻底袒露出来。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最终决定胜负的,会是那看似毫不起眼,却早已悄悄越过楚河汉界的小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