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粮和烧船一起,洛白在行动之前是想过的。
但是连自己一起烧了,这是他没想过的。
眼看着大火将人和粮草一起烧了,叛军乱作一团。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没办法救火。
他们只能撤出去,连一句威胁洛白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小子已经把自己都给烧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俗话说挫骨扬灰,“挫骨”是不可能了,难倒还差你“扬灰”不成?
看到他们出去,洛白也赶紧向里面挪去,想尽量多活一会。
甚至他还抓住一条咸鱼干,准备吃一口。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那帮饿着肚子的袍泽兄弟,他何苦落到这步田地?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血越流越多,他忽然觉得好冷。
“他娘的!”
这是他意识最后的想法。
胸口的箭矢,有的已经刺破他的心脏。强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终于,火势蔓延到他的身边,将他点燃。
船舱中开始渗水,船体倾斜,全部沉入水中。
晚来一步的沙清只看到成群的贼兵从船上跳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很快就知道,滔天大火刹那掀起,将整条船吞噬。
沙清迅速撤离,口中还不忘夸赞道:“这小子不错,还真搞掉了一艘船!”
只是当他远离的时候,却听到被救起的贼兵神经兮兮道:“那小子简直是疯了,连死都想拉我们一块!”
“都烧成灰了,真是活该!”
……
这一刻,沙清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退。
洛白死了?
烧成灰了?
他茫然的回头,失神的看着眼前在火海中的车船,喊道:“小白!”
他拼命的朝车船游去,可他的声音已经暴露了自己,叛军发现了他的存在,开始向他靠近。
“那里还有一个人!”
“杀了他!”
……
沙清终于反应过来,直接潜水消失在水中。
十几只小船在四周寻找了许久,没有一点踪迹,直到岸上传来一阵鸣金的声响,他们才停止搜寻。
“将军有令:诸将议事,士卒归营休息!”
片刻功夫,水面上的小船消失无踪。
沙清在火船周围露出脑袋,可火船已经烧了大半,只剩下一堆船骨架还在燃烧。
他终于放弃了寻找,准备离开。
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东西却从水下浮上来。
是一个装满东西口袋……
“小白……”
沙清立刻看向周围,却什么都看到不到。
……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白再次醒来,却发现眼前的东西有些眼熟:破房,旧柜,烂椅……
这不是土老爷子女儿的屋子吗?我怎么又在这里了?
他猛地坐起来,却觉得浑身疼痛,顿时惨叫一声。
房门被人推开,土老爷子走了进来,只是不见土姑娘。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疼。”
他眉头紧皱,又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土老爷子摇头:“我在河边捡的你。至于你为什么会在哪里,老汉就不知道了。”
这不合逻辑啊!
他之前明明是在叛军营地,就算是尸体落水也是流到下游。可冷夏村在叛军营地上游,他怎么可能逆流而上来的这里?
是谁救了他?
“那你发现我的时候,可还有别的人?或者说我身上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土老爷子还真的点头:“衣服是没有的,浑身光溜溜的。不过总算还有点别的东西。”
洛白直接忽略掉“光溜溜的”四个字,问道:“什么东西?”
老爷子刚要开口,屋外就传来一声喜悦的声音:“爹爹,鱼汤来了,快来吃!”
是土姑娘,原来是去做饭了。
老爷子没有继续回答,笑道:“饭好了,一起吃?”
洛白想了想,终于点头。
下床,这才发现,他这次穿的,竟然是叛军的衣服。
这应该是上次土老爷子救他的时候,他穿着的衣服。
没想到这件衣服老爷子还留着。
不过现在穿这个衣服,万一被丰裕城守军发现,会死人的。
“老爷子,您看有没有其他的衣服……”
老爷子还没回答,就被进来的土姑娘抢着回道:“爱穿不穿,不穿就滚!”
洛白直接闭嘴。
正屋里,断腿的桌子被重新支了起来。上面摆着两个木盆,两副碗筷。
看着热气腾腾的木盆,洛白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只是看着两副碗筷,就知道土姑娘没给他准备,他自然不好上前。
土老爷子自然看出来洛白的意思,对土姑娘道:“加副碗筷。”
土姑娘不乐意道:“凭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吃?”
老爷子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土姑娘这才出去,片刻拿来碗筷。
洛白这才坐下来,看清楚木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尾鱼,比之前的鱼要肥大太多,至少洛白不敢说自己能吃完一条。
当然,这一顿例外,他确实饿了。
至于另一个木盆里面,是两个窝头。
土姑娘站起来,给他们分别盛满鱼肉鱼汤。至于窝头,就没洛白啥事了。
老汉觉得洛白吃不饱,掰开一半给他。
洛白也不客气,拿起就吃。
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可报答的前提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报答。
他吃了口窝头,喝了口汤,发现这汤有点咸。
再吃一口鱼肉,鱼肉也是咸的,而且并不鲜嫩。
他灵光一闪道:“这是咸鱼!”
他可是见了,只有叛军的船上有这玩意,北方是不吃这个的。
老爷子家里怎么有这个?
老爷子却十分淡然:“我刚才说你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就是这个。两个手各有两条,最里面还咬着一条。”
洛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似乎他在昏迷前,确实在啃鱼干来着。
难不成在他昏迷的刹那,还顺手牵羊“牵”了五条鱼?
他想着,再次喝了一口汤,觉得无比可口。
老爷子一直在看他,直到他将手里的窝头吃完,又把自己的半个递过去。
“吃吧。”
洛白这次不好意思再接,连忙道:“不用不用,我饱了。”
端起碗,将鱼汤喝完。
说实在的,他没吃饱,但半个窝头一碗鱼肉鱼汤,足够顶一阵子了。
老汉没有强求,简单的把碗里的东西吃完,将窝头放回木盆。
“出来走走?”
洛白赶紧跟上。
“这里原本是鱼米之乡,现在可能要荒废了。”
洛白点头。
“一旦战争起,那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结束的,破坏容易建设难。想要重建现在的一切,没有十年的休养生息根本不可能。”
这些道理洛白都懂,问题是老爷子现在怎么神经兮兮的和他说这个?最重要的,这些似乎不是他一个连温饱能没办法满足的老头子该考虑的吧?
洛白没有接话。
“天下兴衰,百姓都苦。区别在于盛世还能苟延残喘,乱世连命都保不住。”
洛白顿时心情沉重,劝慰道:“老爷子不要悲观。现在叛贼只是嚣张一时,只要丰裕城守下来,明年就能重整旗鼓再来过。那个时候,会有好日子的。”
老爷子没有说话。
两人默契的走着,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直到丰城渠的闸口,两人才发现已经走了很远。
“叔叔……”
忽然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喊声,两人都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男子,正从冷夏村方向走过来。
洛白看了那人一眼,就又看向土老爷子。
老爷子眼神却浮现一丝闪躲,没有说话。
等那人近了,洛白发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和寒无心差不多。
他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衣,一根粗布绑着头发,看起来像是寻常百姓的装束。只是他一路走来,双眼却紧盯着丰城渠,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等他走到身边,洛白立刻被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所吸引。
四十多岁的人,连寒无心这样经常习武的人,眼中都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出一丝浑浊,毕竟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眼前这位,却给人一种正值壮年的感觉,活力十足。而且,这人很白,不似北国的古铜色。
中年人看见洛白的第一眼,看着他穿着的衣服,立刻皱眉,然后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微微摇头,中年人回头道:“你是什么人?现在官军正在打仗,你赶紧走,不要连累我们。”
洛白苦笑,怎么老爷子都没说什么,怎么眼前这样“壮汉”反而害怕起来?
老爷子轻咳道:“这是我侄子。”
没说名字,看起来是不准备介绍了。
至于洛白,老爷子更是连提都没提一句。
男子似乎冰白老爷子的意思,看了洛白一眼,转身离去。
在与洛白错身的刹那,洛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似乎是……咸鱼!
是的,是咸鱼的味道!
这家伙的身上,有一股炖咸鱼的味道。
但他很快释怀:土姑娘不是炖了鱼汤吗?或许这家伙早就喝过也未可知。
两人继续往前,却找不到聊下去的话题了,气氛一阵尴尬,直到老爷子开口。
“你对战争的结果有什么看法?”
这么高深的话题岂是他一个小兵该去考虑的?
不过洛白还是大言不惭道:“朝廷必胜!”
老爷子苦笑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战争的结果,就是……算了,你觉得,战争对我们百姓有什么影响?”
洛白忽然觉得老爷子话里有话,立刻静心去听。
两人停了下来。
“这个世道并不公平,富贵人有富贵人的活法,贫贱人有贫贱人的活法。可是面对战争与死亡,我们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富家子弟的生活吗?甚至是朝廷大员,帝王将相的生活吗?”
洛白觉得老爷子的话有些扯远了,但他就当是闲聊,没有打断。
“我刚才说了,富贵人有富贵人的活法,贫贱人有贫贱人的活法。但贫贱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富贵人的生活是如何的奢华,这就是很多人去从军的原因。”
老爷子看着他,眼中露出奇异的目光。
“你不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