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纨此刻对玉衡的关心,落在别人眼里,格外地突兀,矫揉造作。
她私扣雪莲,可不是靠做作就能轻易掩饰过去的。
毕竟再回水仙馆,需要面对的还有子钦和龙女。
“我早说过,她举止怪异,你们不信,果然被她所误。今天一定要她说个清楚,她到底是受谁指使,混在玉衡身边,究竟是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水仙馆的厅堂里,楚洁气弱势不弱,不等大家落座,便直指阿纨。
“玉衡?你太放肆了。连天子司空都要称一声国师,你一个护持怎敢直呼国师其名?病病歪歪的,就闹得人不得安宁。我劝楚护持还是好生将养吧。”阿纨知道楚洁疑心深种,已经是老鹰抓兔子,扣上环了,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混过去的。
“阿纨,你为何不带雪莲?请你实话实说。”玉衡良善,但不愚笨。
“在东海,我已经解释过了,难道国师也怀疑我么?”阿纨问玉衡,抵着心虚,忍着伤郁,他曾说过他们是朋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友朋之情,她还未曾尝过味道,就要失去了么?
“不是我不信,雪莲关系重大,你私作主张,事先和谁都不商量一下,于情于理,实在是说不过去。”若说玉衡丝毫没有怀疑,是不可能的,但他始终希望,她没有欺瞒。
“你知不知道雪莲是救我父王的?”莫说阿纨,龙女对于玉衡楚洁亦存疑忌。
“我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你的父王。虽说玉馆主说去参加龙族的冰鉴大会,可是非我亲眼所见,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龙。玉馆主说要我去救国师,带上雪莲去东海。我担心国师受人胁迫,所以留下雪莲,就是不想国师失信于刘司空,惹祸上身。如果我真的对国师意图不轨,何必还要跟你们去东海,我就是担心国师身陷险境,如果国师真的遭遇不测,我必会舍身相救。”阿纨言辞恳切,似乎也无可厚非。
“真是巧言令色!你连存神炼炁,借道修都深信不疑,怎么就不相信世上有龙?玉馆主和国师在这里,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雪莲救龙王的话。你如果根本不相信,为什么当时不说不问。你主动要取雪莲,我们管你要时,你却百般推诿,说什么雪莲只能交给国师,扮得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我们有没有告诉你,国师被劫质,必要雪莲去换。结果你却私藏雪莲,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舍身相救,叫我们如何采信!现在大家都活着,自然随便你花言巧语。”楚洁义正言辞,似乎也句句在理。
龙女看了一眼楚洁,说道:“我父王不在了。”言语异常冷凄,显然是被她那句“现在大家都活着”给刺痛了。
楚洁自知失言,握住了嘴,愧悔不已。
“公主殿下……”玉衡刚想劝慰。
“不必多言。我们是龙,你们是人,人都活着,楚洁说的没错。”龙女的语气冷漠坚硬。
楚洁看了一眼子钦,子钦面无表情。
轻竹亭心生哀怜,也要劝慰:“公主殿下,老龙王成仁取义……”
“成仁取义!《论语》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你们的书都是写给龙的么?”龙女质问。
除了玉玲珑冷言相待,金止儿照顾梅傲霜不在。玉衡、轻竹亭、楚洁、日妮儿、阿纨都是羞愧难当。
尤其是楚洁,她不敢再看子钦,垂头落泪。
玉衡哽咽道:“老龙王总斥说龙不汗颜,其实真正该汗颜的是我,是人。”
“不,罪责在我。都怪我自以为是,才铸成大错。我无言以辩。告慰龙王,唯有一死!”阿纨说着便转身冲向门柱,要撞头而亡。
“阿纨!”玉衡忙去拽她,可是没有勾陈神力的他反被阿纨闪了一跤。
楚洁和轻竹亭,子钦和龙女都被阿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
待日妮儿反应过来冲过去救人,却哪里来得及。
就在阿纨碰上门柱的一刹那,玉玲珑扬手飞出缚龙绳。
缚龙绳一端锁住了阿纨的腰身,另一端缠在玉玲珑的手上紧紧拉持。
阿纨头虽已撞上了门柱,鲜血直流,但是好在腰身被缚龙绳往回一带,未能拼尽全力,总算保住了性命。
玉衡爬起来,扶起阿纨,阿纨执拗挣扎,还欲寻死。无奈缚龙绳越动越紧,阿纨性烈,“吱呀”咬牙,强忍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之声。
玉衡受过缚龙绳的苦,他看出了阿纨是在强忍屈辱,和日妮儿使劲按住她,叫道:“我相信你,完完全全相信你。你怎可如此儿戏的就轻生寻死!老龙王牺牲自己是为了苍生安稳,如果苍生都像你一样殉身寻死,那他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有龙,却不成想害死了老龙王。”阿纨放生大哭:“你让我死,呜呜……我害死了老龙王,我没脸活在世上,呜呜……求国师成全。呜呜……让我去死。呜呜……你们谁会借尸还魂,如果我死了能换回老龙王的性命,我情愿死上万次。”
阿纨哭得泣不成声。
“阿纨,你说什么傻话,在我的眼里,你的性命和老龙王一样重要。”
玉衡将阿纨交给日妮儿,大步流星地走到子钦和龙女面前,深躬赔罪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我说过,雪莲之事,不管是谁之过,都是我失信食言。如果一定要有人为老龙王殉葬,那么我来就死,我死以后,还望两位殿下能够节哀。”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龙女突然挑起银戟,直指玉衡。
“公主殿下。”数声哀求,几乎从众人嗓子里同时发出,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殿下觉得玉衡不是真心?”玉衡手持戟刃,直抵自己胸口。
他决心寻死么?不,他也有犹豫,他有梅傲霜,那是他人间的留恋。
可是如果必须有人为黄河龙王的死负上重责,甚至以死相谢,那他不能推给别人,只能是他!
轻竹亭再次哀求:“公主三思啊!”
玉玲珑冷言旁观,心下颇觉好笑:两只幼龙在御龙氏的面前杀人,真是不自量力,这些小该真能胡闹!
“够了,阿纨以死明志,误会该解除了。没有人故意扣住雪莲,也没有人暗害父王。无论有没有雪莲,父王……都会仙逝。这是父王自己选的,是我们黄河龙宫的命数。”子钦也持争银戟。
龙女用力收回银戟,又无奈摔在地上。
轻竹亭拾起银戟,龙女靠住他的肩头,涕泗横流。
月无言,风无语,玉衡静候在梅傲霜的榻前,像极了当初在灵虚观里。
“梅儿,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躺着,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玉衡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细缕青丝,落下泪来:“梅儿,你瘦了。”
他轻轻抚摸她清削的脸颊,真有说不尽的疼惜。
他轻轻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擎到自己的脸旁轻轻地揉抚,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她的手。
这样贴着,她冰冷的小手像是摸在他的心上,那颗只为她动过的心。
玉衡斜过头,侧过脸,他温软的唇移在了她的手心里。
相思的泪静静就落在她的衣衫上。
“吱呦”一声,房门推开。玉衡忙将梅儿的手放好,盖好被角。又撇过头去,用衣袖拭去泪痕。
金止儿拉着轻竹亭过来,说道:“我要喂师姐吃药。”
玉衡听见喂药,想起从前自己给她喂药,忙说道:“我来喂吧。”
金止儿怕他抢似的连忙端开药碗,说道:“不用不用,你笨手笨脚,喂洒了可怎么好,那会烫着师姐的。”
玉衡还想分辩。
轻竹亭忙道:“止儿虽小,却机灵妥贴,就让她喂吧,到底也方便一些。”
玉衡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站在一边。
“你在这里,我不会喂。”金止儿不喜欢玉衡盯着她的师姐。
“走吧,让止儿好好喂药,晚一点你再过来看。”轻竹亭拉走了玉衡。
出了房门,玉衡尤自回头,不愿离去。
轻竹亭不禁想起玉衡藏身雨亭时,梅傲霜每回过桥,也是这般的不舍。
他远望青峰崖,长长地叹息了一回,从他将梅傲霜抛向东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
“阿纨怎么样?”玉衡问道。
“应该没事,练武的底子,很快就能恢复。”轻竹亭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彻底相信她了?”
“不然呢?真要逼死她么?”
“她怎么会武功?你也不问问么?”轻竹亭看着玉衡。
“你会幻术,我会医术。我们彼此有问过么?”玉衡眼望青峰崖。
“可她是个孤女,怎么会武功呢?”轻竹亭始终不放心。
“梅儿,止儿,楚洁,算上你我,我们哪个不是孤儿孤女?为什么就偏偏针对她呢?今天若不是你师父,她恐怕已经死了。不,是一定已经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该后悔怀疑她了。”玉衡说道。
轻竹亭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始终不信,是因为楚洁还对她心怀芥蒂,是么?”玉衡看向轻竹亭:“楚洁喜欢你,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不觉得子钦太子对楚洁也特别的好么?还有龙公主,她现在仇视人,除了你。”
轻竹亭“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不管阿纨有无可疑,她总是个女子,一个女子开口闭口就要为你舍身豁命。这样的下属也太热忱了吧。避不避嫌你自己看着办。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对不起师姐,我绝不会放过你。”
“胡说八道。我要去看阿纨,你陪我一起吧。”玉衡说道。
“我和她不相与,为什么要我陪?”
“你不是怀疑她,又叫我避嫌么?”玉衡好气道。
“等会再去吧。你先和我去水仙厅。咱们从东海带回来的那两个人要走,想要向你致谢,还在厅堂里等着呢!”轻竹亭说道。
“谢我?为什么谢我?”玉衡皱皱眉头。
“你不知道么?你最好知道,你在东海的法术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感兴趣,可是我师父一定会问个水落石出。你要是想扯谎,最好扯圆了。什么勾陈大帝,什么玄冥异动,后土镇克,辰星炫目,勾陈领命。这些你说过的话,都是赖不掉的。”原来轻竹亭是来提醒他的。
水仙厅里,玉玲珑仍然高高在上,施俊坐在客位喝茶,方青端坐在施俊的下手位,两手合搭在衣裙上,并未喝茶。
施俊,方青看见玉衡和轻竹亭,忙站起身来。
“多谢少侠相救,萍水相逢,却得少侠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施俊说罢,便要屈膝跪拜。
玉衡连忙过来相扶:“万万使不得,公子言重了。”
方青在一旁盈盈下拜,轻竹亭和玉衡要扶,却都不好唐突伸手。
玉衡忙道:“姑娘快快请起。”
方青却已经拜了下去,说道:“少侠大恩,又如此雅量厚德,真叫承恩之人钦佩感激,若不受小女拜谢,岂不叫人难安。小女方青叩谢少侠大恩,也替施公子叩谢少侠大恩。”
玉玲珑耳朵一竖,姓“施”!
玉衡红着脸,对施俊言道:“施公子太客气了,快快请这位方姑娘起身吧。”
施俊拉起方青,却听玉玲珑问道:“公子姓施,那尊名呢?”
“在下单名一个俊字。”施俊说道。
玉玲珑精轮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