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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牧月(下)

    方青囚困水牢,幸而施俊在侧。

    但逍遥扇忌水,何况是掉入海里。

    她小心翼翼展开折扇,扇骨还好,可扇面……

    “公子……”方青声音细微凄郁,她是心疼施俊。

    鹿王本生图错金绘彩,虽然着胶烘油,可哪里禁得起海水浸泡,扇面已经不成样子。

    施俊消沉沮丧已至极点,他甚至有种挥剑自刎的冲动,可惜他的宝剑也不知流落东海何处!

    方青擎着逍遥宝扇,一筹莫展。

    施俊骤然癫狂,夺了宝扇,哧裂一声撕作两半。

    方青呆若木鸡,双手犹自凭空擎着。

    然而真正惊人的,是随着逍遥扇的撕毁,它所藏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

    东海这边暗流涌动,而悬泉郡那里更是混乱不堪。

    尽管无人瞧见淮河龙王的真身,可是天罩银光,梅傲霜消失却是不争的事实。

    异象频生,邪现端倪,恐慌蔓延边镇,讹谣传遍京师。

    “这些妖异之人,终究是老夫大意了。”刘腾眼眸深邃,似是自语。

    “他怎么使你过来?可是怀疑你了。”刘腾又问。

    “没有,他很信任我。楚洁去驱散教众,他在专心配药,所以您这一请,他便使我来了。”阿纨回道。

    “那就好,你要打起十二分的警醒,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报。”刘腾已是反复叮嘱。

    “义父宽心,阿纨知道厉害……”

    “糊涂!”刘腾怒目:“我说过了,不论什么场合,即使只有我俩,也不能再叫义父!”

    “是,请司空降罪。”阿纨单膝跪地,抱拳请罪。

    “起来吧。你来也好,梅傲霜的事情我尚未拿定主意,你也想想,怎么说才好。”说着将急报递予她。

    阿纨看罢,思虑良久,说道:“若依阿纨之见,先不要告诉他。”

    “何故?”

    “银光乍现,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这个说法,您能采信么?我想这多半是梅傲霜身怀异术,苍头们不敌,怕您怪罪,所以联合起来捏造的脱罪之辞。”

    “恩,有点道理,接着说。”

    “既然银光异象,悬泉郡的人都看见了,那倒不太可能有假,但这多半是天象而已,愚民们失惊倒怪也属寻常。苍头们借题发挥,夸大其词,不过是惧怕的缘故。所以梅傲霜大概还在悬泉郡,躲起来了。就是真跑了,也跑不了太远,司空增派人手,再细细追查,总能找到。”

    “恩,我即刻派人去办。玉衡那边你怎么说?”

    “我只说司空是告知一声,雪莲已着人去采,而梅傲霜尚无下落。”

    刘腾摇头:“那就是都无果,他能干么?”

    “本来也不是容易的事,雪莲在天山之南,横越南梁国界,太轻巧了,反而招人疑心。梅傲霜若真告诉他银光里消失,一来他未必能信,还道司空诳他,二来他若真信了,那岂非绝他念想,徒增变数。”

    阿纨有理有条,刘腾点头称赞。

    “你再看看这个。”刘腾又从密盒之中取出一封书信。

    “这不是天助司空么?”

    “你可看清楚了,逍遥扇被盗!”

    “堂堂青州刺史,一把扇子都看不住,还有何脸面与司空告罪!所幸之事,是这个陆不凡。”

    刘腾眼眸更加幽邃,宋襄的信上的确提了这么一句:水仙馆首座弟子陆不凡寄居于此。

    “继续说。”

    “司空不是觉得玉玲珑和李圆启奸滑不可用么?玉衡急着寻找梅傲霜,可知水仙馆的弟子不容小觑。宋襄若能笼络住陆不凡,一定大有益处。这不是天助司空么?”

    “哈哈,阿纨果然长进了。去吧。”

    “司空长乐,阿纨告退。”

    玉衡正在配药,听说梅傲霜仍旧杳无音讯,心口一绞:你还活着么?

    刘腾的信函,皆比战报。

    不日,宋襄便接到加急函报。

    “我不同意,绝不同意!宪儿早夭,我只有昭儿这一个独女,你,你这不是要绝我性命!”宋夫人哭哭啼啼。

    “这是何故!又不是要她性命。夫人呐,势此人强。你我丢了逍遥扇,已然得罪了司空,若不如此,你也不必寻死觅活,早早晚晚,宋府改地府。”宋襄劝道。

    “我早就说过,逍遥扇不能晋献,你不听,如今却要女儿来抵,我断不依你。”

    两人争执不下,宋若昭已至门外。

    “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宋夫人一见宋若昭,不禁又悲从中来。

    宋若昭见父亲神情凝重,母亲啼哭不止,虽不明所以,却也心思幽沉。

    “你来坐,听为父好好和你讲。逍遥扇原要晋献司空,此非为父媚上,而是司空早有耳闻,向为父索要。你把逍遥扇还给施俊,是你礼重情义,可是为父告罪司空,不能出卖你呀。只好说逍遥扇被盗,司空震怒,要我速速找回。否则咱们一家难逃灭顶之灾。”

    “爹爹,祸是我闯的,我愿意一力承担,绝不连累爹娘。”

    “傻姑娘,司空权势滔天,喜怒无常。他若怪罪爹爹,岂是你说一人担当,就能了结的呀。”宋襄循循善诱。

    “都是女儿的错。”宋若昭脱开宋夫人的手,双膝跪地,不住落泪。

    “女儿啊,现在有一个法子,只是你娘怕委屈了你,说什么也不肯,爹爹也是不忍。”

    “爹爹,娘亲。究竟是何法子?”宋若昭急问。

    宋夫人只是啼哭不已,宋襄拉起宋若昭道:“昭儿,司空要为父笼络陆不凡,为父想着你若能与陆公子缔结良缘,那司空那边……”

    “万万不可!”宋若昭自与施俊解除婚约后,于情爱一事已经心灰意冷,要她嫁给谁,她都难起涟漪。

    只是陆不凡是个例外,唯独他不行。

    宋夫人一见女儿反对,更加痛心,愈发抽噎泣涕:“我就知道,若要嫁给江湖术士,还不如嫁给施俊来得清白。”

    宋若昭最听不得“施俊”两字,泪如雨下。

    宋襄看着她母女两个,心烦气躁,只强忍性子劝导:“我看陆公子风神秀彻,神俊朗逸。他又身怀绝技,武艺超群。未见有何不足!”

    宋若昭道:“陆公子确如爹爹所言,未有不足,只是女儿毁婚再嫁,实在配不起人家。”

    “你……”宋襄立眉竖眼,怒拍案几,偏又噎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昭儿你先回房去吧,娘来劝你爹爹。”宋夫人见势不妙,连忙擦拭眼泪,劝解转圜。

    宋若昭微施一礼,转身便走。

    宋襄怒道:“这成什么样子!她还有一点闺阁教养没有!”

    “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么!司空那边,你再想想办法呀。她是我们的独女啊!”

    “妇人之见!”宋襄拂袖而去。

    当晚月华初上,宋若昭睡不着,在水亭里摇扇纳凉。

    “宋姑娘。”

    宋若昭回首,却是赵仰晴。

    “赵姑娘,你也来纳凉?”

    “是啊,荷香清凉,想来坐坐。怎么宋姑娘没带侍女?”

    “方青从小伴我长大,她这一去,我倒形单影只了。”若昭苦笑。

    “我是孤女,从小就形单影只,真是羡慕宋姑娘,有过知心的姐妹。”

    “赵姑娘不必伤感,我瞧……陆公子,对你很好?!”有了白天的事情,嘴上提起陆不凡,宋若昭都有些不自在。

    “很好,也不好。”赵仰晴低望水中月影,又下颏微扬,抬眼望向当空皓月。

    月光下的赵仰晴,眼波如烟,比荷塘的水纹还要动人。

    “宋姑娘一定觉得我贪心不足吧?”

    “没有,我只是羡慕你。”

    “我么?”赵仰晴真的讶异。

    “是啊。我很羡慕你。”

    “宋姑娘,你真是闺阁中的奇女子,你知道我的出身,还肯这样说,也算惊世骇俗了。”赵仰晴在男人中是有些傲气的,可是对于女人,她又难免自卑。

    “出身不由人。这怎么能怪你。可是你的真性情,不但女儿中少见,便是男儿也是分毫不让。你千里求索,竟是比一般男子还要潇洒。比起你,我就如同笼中丝雀,半点不得自在。”宋若昭有感而言。

    赵仰晴万没想到,一个千金闺秀竟和她这个的风尘孤女交起心来。

    “这世间女子实在比不得男子。男子志气,宜文宜武,四海皆达。进可登临庙堂,退可归隐乡野。出仕拜相谓其心怀天下,报效朝廷;东山高卧又道是淡泊名利,心性致远。而我们女子却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出路。”赵仰晴亦是感慨无尽。

    “赵姑娘能够洁身自好,又如此逍遥洒脱,我看比男子还胜一筹。”

    “宋姑娘太……”两个姑娘聊得尽兴,都未防备身后有人。

    “你们聊什么这么起劲儿?”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陆不凡轻摇折扇,入步凉亭。

    宋若昭一见他来,心感异动,忙告辞离去。

    “你怎么来了?”赵仰晴出身乐籍,善于察言观色,细腻敏锐。

    “我远远就看见,这里水光月色,两位绝世佳人吟咏诗歌,如此妙哉!我岂能不来?”陆不凡走近仰晴,替她扇凉。

    “你怎么知道我们吟诗?我们就不能互诉衷肠么?”说罢也要离开。

    “哎,她可以走,你可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

    “这么好的月色,你舍得丢下你的陆郎,独自离开?”

    “陆郎,你太会花言巧语了。我问你,为什么你一来,宋姑娘就走了?”

    “这你该问她,怎么反来问我?”

    “陆郎,我谁也不问,但愿陆郎记得你我山亭牧月,许下的承诺。”

    “好端端的,怎么这样说话。你瞧,你的山亭牧月,已在这里了。”

    陆不凡移展折扇,借着月光,赵仰晴看那扇上,果然誊录了她的诗:

    牛羊现草场,牧笛歌水乡,

    山亭隐松下,徽墨遮辰光。

    山麓遥望雪,月远伴清寒,

    山间举目探,月近入林含。

    亭顶无掩避,半月不相及,

    下山犹回看,牧月由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