鸜鹆之巢,远哉遥遥。
迦摩谛微闭眼眸,双眼皮的深痕刻印着异域的风情,深一点,再深一点,久远的思绪顺着时光的斡旋,飘回故里,飘进华丽的笈多王庭。
身着僧伽黎的迦摩谛正坐在莲花席上吟诵讲经,他自认是鸠摩罗什的私淑弟子,深刻地领悟了大乘佛法的精髓,又完美地继承了入弦吟唱的形式。
天竺喜好文藻,喜好宫商体韵。那是迦摩谛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
席坐之间,笈多国王正投射出阴郁的目光,这是来自虔诚的印度教徒的藐视和不安。
可惜迦摩谛始终沉浸在经文当中。
“孔雀王朝最伟大的阿育王,他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善待一切宗教,也许他早就顿悟了,真空妙有,妙有真空的道理。”
迦摩谛的后一句话,霍飞不知如何翻译,只得告诉梅傲霜,他讲了一句经文。
王庭席上,除了正在琢磨如何收拾这个异教徒的笈多国王,还有一个东方面孔。
“迦摩谛高僧,我受大梁皇帝的圣意,以大梁使臣的身份向尊贵的笈多国王请求,请迦摩谛高僧来大梁宣讲佛法经文。”南梁萧衍的使臣,诚心诚意地邀请天竺的僧侣,去南梁讲经。
笈多国王更加不安了,传播异教,无异是在逼迫他犯罪,已经不能等了。
“佛陀有四个前世,尸毗王、日月明王,月光王,还有善良的王子。”迦摩谛睁开眼睛对梅傲霜说道。
这也是他要去南梁讲经时,要讲的故事。这是南梁使臣刚提出请求时,他就决定的。
“老鹰要吃鸽子,尸毗王割下自己的肉喂鹰,请求老鹰能放过鸽子,可是老鹰要吃和鸽子一样多的肉,尺毗王豪不犹豫,一片一片割下自己的肉,可是那鸽子是天神毗首羯摩变的,它不断地长大,以至于尸毗王怎么割也割不够和鸽子一样多的肉,最后尸毗王告诉老鹰,把他正个人都吃了吧。”迦摩谛终于在东土大地上讲出了这个故事,虽然梅傲霜未必听得懂。
生公讲经,顽石点头。
迦摩谛也要继续,他等霍飞译完,便道:“日月明王巡游讲经,说众生平等,这时有个瞎眼的乞丐,问日月明王:既然众生平等,为什么你来称王,享受荣华富贵,而我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呢。”日月明王听后,马上自挖双眼,复明了那个乞丐。”
霍飞忽然觉得迦摩谛很像一位高僧,他尽量逐字逐句地译给梅傲霜。
该讲第三个了,迦摩谛盘坐在稻草之上,好像当年坐在莲花席上一样:“月光王乐善好施,普惠众生,号称有求必应。生性狡诈狠毒的婆罗门,嫉妒月光王受人拥戴,便提出要他的项上人头!大家都劝他放过月光王,但是婆罗门蛮横无理,偏要人头。月光王便亲递他长剑,可是婆罗门仍嫌不足,还要月光王自行了断。月光王便自断头颅。”
“他的另一个前世,王子殿下遇见了一只母虎,母虎产下虎崽,饿的奄奄一息,王子便将已经喂给老虎了。”
梅傲霜听罢最后一个故事,摇头道:“佛陀四个前世,尽皆舍己求仁,似乎可敬可佩。只是也太像了点,除了名字不同,对象不同,我也实在看不出还有何不同,既然如此相同,又何必苦熬四个前世?”
“谁说一样,那母虎惧怕王子威严,并不敢轻易靠近。王子拿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脏。喷涌的鲜血激发了母子的兽性,才令母虎终食其肉。”迦摩谛急忙补充。
梅傲霜依旧摇头:“佛陀的日光王前世主张众生平等,依我看,最不平等便是要佛陀屡屡牺牲,救生别人,尤其是那个婆罗门,也不管他是何目的,尽数答应,岂非愚蠢?”
迦摩谛正色道:“佛陀经过百转千回,累世成佛,就是证明肉身不过皮囊,何必吝啬,只有法身无界无边才能永恒。”
梅傲霜见霍飞译得津津有味,遣词修句十分入迷,不悦道:“你问他,他既然是个真和尚,如何会来做贼,难道佛陀牺牲四世,就是叫你来偷蚕种,叫他欺辱女子的么?”
迦摩谛一下子又被扯回了现实,他摇头道:“迫不得已,我是迫不得已啊。南梁的使臣走后,国王开始迫害佛陀,毁伽蓝,灭僧侣。”
“为什么?”梅傲霜问道。
“因为印度教的主神毗湿奴,说佛陀是他第九个化身,引导人们走向邪恶,自我毁灭的。”迦摩谛有种扼腕的叹息,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扼腕叹息背后,是笈多国王那胜利的目光。
“也对,你俩今天要是死在这里,可不是自求毁灭么?”梅傲霜冷冷说道:“到底是谁找你们来偷运蚕种?”
迦摩谛闭紧双目,他又回到了笈多王庭,坐席间除了东方的使臣,还有一个西方的面孔,奉拜占庭皇帝的圣意,招募勇士去东方偷盗丝绸技术。
笈多国王恨不得立刻赶走迦摩谛这个异教徒,拜占庭悬赏重金,梁武帝遍请高僧。
王庭之外,已经没有了佛教生存的土壤,万间伽蓝被毁,原本虔诚的教徒都重回印度教的怀抱。
只有阿耶尔这样的种姓贱民,仍愿追随佛陀的指引,祈求众生平等。
可是他,不是真正的信徒。
“梅姑娘,你憎恨阿耶尔对你无理,可是他并非虔诚的佛教徒。”迦摩谛要保全天竺佛教最后的颜面。
“我到底没伤着,这账可以后算。可是云台山水仙馆,他企图对金止儿不轨,令人发指,她还是孩子,他的行径简直非人。”梅傲霜仍恨不得立即手仞淫僧。
霍飞也横眉竖眼,怒不可遏。
“这个,你也怪不到他。他为摆脱贱藉,随我来到大魏。可是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印度教信徒。教典《摩奴法典》中说:30岁的男人应该婚配12岁的幼女,24岁的男人应该婚配8岁的幼女。你所谓非人行径,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迦摩谛无奈摇头。
梅傲霜怒火中烧,这样的错而不知的人更不配留存于世。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拜占庭的皇帝让你来偷蚕种,而南梁的皇帝把你送到了大魏,你之所以能靠上刘腾,也是南梁的皇帝为你牵线搭桥,是不是?”梅傲霜厉声斥问。
“是的,梅姑娘,我已经都告诉你了,你该说话算话,放了我们。”迦摩谛求生的本能又迸将出来。
一团污秽!
“霍飞,你问问他,佛陀牺牲了四世,怎么他就这么想活呢?”说完梅傲霜便离开了牢房。
霍飞译后,也补了一句:“在我们大魏,阿耶尔就该千刀万剐。”
迦摩谛和阿耶尔见梅傲霜不讲信用,都大嚷叫骂,然而无论怎么叫骂,梅傲霜根本不予理会。
现在梅傲霜等的是罗丹,罗丹会说汉语,她予霍飞结清了银两,摆摆手,便要回房。
霍飞心里也是起伏难平,可是上有高堂赡养,下有幼儿待哺。再不地道,也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朝梅傲霜的背影鞠了一躬,便要出门,谁料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迎面一个窝心脚踹飞回来。
霍飞“嘭”地摔在地上,惊得梅傲霜回头来看,却是一队黑衣苍头正来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