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的这种做法,不但是直接激起平民百姓们的怨怒,也同样惹恼了附近各县的士族。
虽然马腾对待他们的手段怀柔一些,但以半强迫的态度要他们上交粮草,这种滋味对于士族们来说可并不好受。
不仅如此,百姓们家中一贫如洗,还要靠士族们做做样子施舍米粥进行接济,这无疑是让本就被剥削了一趟的士族们并不乐观的存粮情况雪上加霜。
当然士族们会选择接济平民,可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好心肠,只不过如果连这种表面功夫他们都不愿意去做的话,这种民怨四起的敏感时期,以凉州百姓们民风彪悍的程度,也许会发生闯进他们家宅集体抢粮的情况。
感到愤慨的,远不止是百姓和士族们,闹得最沸沸扬扬的,还要数军中内部。
马腾麾下的将士,特别是他自己嫡系士兵,大多是凉州本地人,其中有两到三成,家小都在附近各郡县沾亲带故。
得知马腾为了筹备军粮,竟不惜将他们的亲人往绝路上逼,将士们一样是怨声四起,如果不是上面一层层的压力还存在,只怕有人已经忍不住要闹事了。
“寿成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这和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吧?”
“不少百姓们已经向关中迁徙了!将军,您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凉州好,还是要把凉州给毁了?!”
程银、侯选二人纷纷来县府向正忙得焦头烂额的马腾进行指责,而且这一次,就连一向和马腾交好的马玩,也忍不住站在了他们二人的队伍里,同仇敌忾般地质问马腾。
先前马腾曾许诺会从张鲁手中得到粮草,众军阀才得以安心,现在杨千万、阿贵二人倒戈向了楚云、韩遂那一边不说,就连许诺从张鲁那里得到的粮草也不见分毫。
更过分的是,马腾为了筹措军粮,居然连百姓们手上仅有的余粮都派人强抢过来,还欲盖弥彰地让手下将士们伪装成盗匪,结果当天就被他人戳穿识破。
现在“马腾”这两个字,在凉州已经沦落到了人人闻之唾骂的地步。
面对三人的质疑、责备,本就感觉脑袋濒临炸裂的马腾,更是心烦意乱。
他忍不可忍地看向程银、侯选二人,用愤恨地语气毫不顾忌地反声质问道:“各位,张鲁这个反复无常的无信小人,见我们先前小败几阵,就出尔反尔,不遵守诺言,拒绝向我们提供粮草支援!
至于从百姓们手上‘借’粮一事,我虽然没有向诸位提前打好招呼,但此事还有商榷的空间么?
不这么做,我们手下的几万弟兄统统要饿肚子,你们也知道,杨千万、阿贵这两个叛徒出兵前,我为了鼓舞氐族人的士气,拨给他们不少军粮,他们二人倒好,不像我们汉人有骨气和气节,竟向庞德投降,束手就擒!
我若不向百姓们‘借’粮,再过七日,不仅是下面的弟兄们,连咱们都要一起饿肚子!
你们以为我想这么做?我愿意把百姓们逼死?!
你们觉得我做得过分是吧?那好,谁若是想谴责我,从今日起,就别从我这儿要粮草,自己想法子解决去!”
面对突然雷霆震怒的马腾,似乎是被其气场给镇住,本来还气势汹汹的程银、侯选二人顿时都成了纸老虎,神色一软,不敢再随意开口。
马玩则是脸色一缓,叹了口气,努力保持着理智。
见气氛跌至冰点,站在马腾身后的侄子马岱赶紧插言缓和气氛道:“叔父,各位叔伯,眼下正是危难关头,大敌当前,还请顾全大局,莫要自乱阵脚。”
“将军,我等方才冒犯失言,还请将军勿怪。”
见有了台阶,程银、侯选二人赶紧顺坡下驴,免得彻底触怒了马腾。
本来这几天,他们二人也不是没想过改变阵营,效仿张横、梁兴转投楚云麾下,让马腾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然而,因为杨千万、阿贵二人的背叛,把马腾气得七窍生烟不说,为防止其余人再做出这种叛变行为,干脆以“保护安全”为理由,擅自把程银、侯选等人的家眷给软禁起来。
程银、侯选有苦难言,只得打消这个念头,铁了心跟马腾一路走下去。
至于马玩,他与马腾一向交好,哪怕情势再难,也无意背弃马腾。
只是,他虽不曾自诩正人君子,但对马腾劫掠百姓仅存余粮这种没有人性的做法,还是感到不齿的。
他甚至还怀疑,张鲁也许根本不曾与马腾达成什么交易,一切都只是马腾为了自壮声势而捏造的谎言。
因为最近马腾的表现,还有看待他人的眼神,都变得让马玩感到越来越陌生。
又或者说,近日来,马玩才真正重新认识到马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嗯……”
马腾不置可否地闷哼了一声,也不打算跟程银、侯选彻底撕破脸皮。
“将军,杨千万、阿贵二人失利,潼关自然也就被楚云牢牢掌控在手中,我们就算靠从百姓们,咳,‘借’到这些粮草,可只要关中、三辅、洛阳等地能不断为楚云供给粮草,靠粮草消耗战想胜过楚云,仍是难上加难……”
马玩不打算再去指责马腾的行径,只是将自己眼下最忧虑的事指出。
闻言,程银、侯选没再说话,也眼巴巴地看向马腾,想知道对方究竟还有什么打算。
马腾却只是再度冷哼一声,不屑道:“老弟啊,你太多虑了,关中、三辅还有洛阳那些地方近些年是什么状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当地的官吏、百姓们连自己都吃不上饱饭,哪里还有多余的粮草能运来供给他楚云?
楚云想在粮草战上耗过我们,除非曹操命人从邺城给他运输粮草,但邺城距此相隔有多远?等邺城的粮草运过来,楚云和韩遂他们怕是早就都饿死了!”
这一点,马腾并没有信口雌黄。
如果单纯从关中、三辅等地域的情况来看,确实如马腾所说,长安、洛阳的官府、百姓们都是自顾不暇的状态,还指望着临近各郡县能多给他们一口饭吃呢。
可惜的是,马腾根本不知道,距离凉州不远的河东郡,早已不复昔日的破败萧条,在太守杜畿的治理下,不仅仅解决了当地士族的过于强势有意叛乱的隐患,还把河东郡经营得堪比天下最富庶的郡地。
在得到杜畿的许诺后,楚云确信只要潼关还被自己牢牢握在手上,就根本不用担心祖厉城的将士们会没饭吃。
“可是,楚云此人行事一向稳健,绝不会坐等粮草用尽,若是他有其他方法筹备粮草,将军可有其他对策?”
马玩这时候,已经对马腾不想过去那样满怀信任了。
先前就是因为马腾太过盲目自负,才把原本声势浩大的联军搞得每况愈下,带着主力骑兵白白葬送不说,屡屡的错误判断,导致如今有一半的军阀、首领选择投敌,可谓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最让马玩忍受不了的,是每次马腾想到一个应对之策,就会过于乐观地坚信这个计策一定会奏效,而且是取得最理想的效果。
结果是最后往往事与愿违,让联军众人落得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下场。
“其他对策?老弟你这是信不过我?凉州以及周边地域的情况,诸位都是知根知底,莫非你认为楚云能从天上变出几十万斛粮草不成?!”
马腾有些歇斯底里般地失控咆哮着,与其说他是在安抚马玩等人,倒不如说他是在用声嘶力竭的呐喊,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比谁都害怕楚云有充足的粮草应对这场消耗战,因为坚守不出已经是他唯一能想到并使用的策略。
如果这个策略失败了,程银、马玩、侯选等人都是有退路的,他们大不了就是交出多数权利,向朝廷投诚臣服。
唯有马腾自己,从他出尔反尔,拒绝履行与马超之间的约定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最后的退路。
要么,击退楚云,占据凉州,将凉州势力彻底洗牌,借此大幅提升势力,争取到与曹操讨教还价的资格。
要么,战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马腾决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做了这么绝的事,楚云还会放过自己。
见马腾的情绪无限接近失控,被吓得面色铁青的马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他的这副失态表现,定会给程银、侯选、马玩等人留下相当失望的印象,进一步毁坏他们三人对马腾仅存不多的信任。
一个月前还如日中天的凉州联军,现在已是风摇雨坠,距离分崩离析,仿佛也只有一步之遥。
这场原计划对马腾进行的声讨会必然会走向不欢而散,程银、侯选最先如惊弓之鸟般匆匆离开,马玩本想再向马腾说几句,但还未曾开口,脑中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马腾近乎癫狂的失态相,兴致锐减,变得与马腾再多说一句话的心情都没有了,只得留下一声长叹后,怅然离去。
“叔父……您这样,未免会把他们吓坏的,这个时候,正是人心思乱之时啊……”
将马玩离开时那副表情尽收眼底的马岱,向面色冷冽的马腾苦笑道。
“正因为要避免他们生出其他心思,我方才才会用这种语气镇住他们!”
对于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自家侄子,马腾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点柔和之色。
“不过,马玩叔说得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叔父,经过先前的交手,侄儿也认为,楚云未必没有后手应对粮草短缺,我们不妨再多预备其他策略,也好‘有备无患’嘛。”
马岱希望以亲情来化解马腾心中的紧张,他看得出,现在的马腾精神是真的濒临崩溃了。
而作为联军主心骨的马腾如果倒了,他这个马氏成员,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或许投奔孟起大哥也是条后路……?”
突然,马岱的心里响起这样的一道声音,他甚至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心声,还是某种幻听。
马岱回忆起自己跟马超的关系一向不错,马腾虽然干了伤透马超的事,不过马岱自问没有参与任何决策。
从马超放过马腾回高平,却没有遭受任何惩罚,就足以见得楚云对马超绝对是爱护有加。
如果自己愿意投奔马超,兴许马超一句话,就能赦免自己作为马腾“帮凶”的罪责,说不定凭借这层关系,以后还能青云直上。
再不济,在马超手底下做事,无异于跟着楚云混,也能落得个坐享荣华富贵的待遇。
越是这样想着,马岱越是飘飘然,可当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到马腾脸上,看到马腾那张仍忧愤难平的脸时,意识马上就从九霄云外又飞了回来。
眼下情势虽然非常不乐观,但马腾对自己也算有着多年的照顾,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叔父,马岱还是不忍背叛,只得将方才那些泡沫般的幻想统统压下。
“有备无患么……?”
马腾没想到短短片刻,马岱就能生出这么多复杂心思,只是细细斟酌着马岱的建议。
也许是被马岱以亲情加以感化,马腾极度紧张和狂躁的情绪变得有所舒缓,他既意识到方才的失态,也开始变得能够冷静思考问题。
“可除了坚守不出,以粮草消耗敌军外,岱儿,你莫非还能想得出别的法子不成?”
要不是此刻县府内只有他们叔侄二人,马腾是死也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因为说出来了,就代表他承认自己已经拿楚云没有任何办法了。
“叔父,侄儿有句话,埋在心里,始终不敢讲。”
马岱心里反复踌躇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看看马腾的态度再做决定说与不说。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尽管说吧,你我叔侄一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责备你就是了。”
马腾的脸上露出凄然之色,对于马岱要说的话,他在心里已隐约猜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