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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王者儒生辩正邪

    到了第二天,因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其实身心都很疲累的宋琅,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而新的衮龙服也已经送来了。

    这玩意儿本也没有自己私下做这种说法,负责这些的,乃是九寺之一的宗正寺,他们每年都会为各位皇子测量体型,连料子什么的,也都是早早准备的,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特殊布匹,加上天子亲命,十余位裁缝连夜赶工,所以做得很快。

    衣服的底色,依旧是如雪花一样的白色,只是除了胸口那一条龙外,两边肩头又各多了一条,至于三珠亲王本应有的青色,则体现在龙身上。

    青白二色,清清白白,青龙出水,行云布雨。

    给了些跑腿钱,打发走了前来送衣服的内侍,宋琅却并未立刻换上这件新衣,因为他今天打算去拜访张清正,自然不能这么招摇。

    这次没有再步行,本欲让沈川驾车前往,顺便让他熟悉熟悉长安的地形,可在小梅晨的强烈要求下,还是由梅晨驾车,沈川则留了下来。

    来到张清正府上,那门口的小童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也不通传,直接领着宋琅就往里走,反正他知道,自家先生肯定会见。

    宋琅却不急,先转过头,细细嘱咐了梅晨在这等着自己,不要乱跑,随后才跟着进去,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张清正,老头儿的身体似乎又好了些,脸色红润,如今正躺在外面晒太阳呢。

    宋琅整理了一下情绪,紧走两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呼唤道:“先生。”

    张清正缓缓睁开眼,醒了醒神,方才扭头看来,下一刻,便从椅子上挣扎着坐起,一手扶着宋琅,急切道:“快,快起来,让先生看看,没伤到哪儿吧?”

    宋琅依旧跪在椅旁,就连声音都带着拿捏恰当的些许哭腔,一低头,语气又是悲伤,又是愧疚。

    “教先生担心了,学生,学生心里有愧呀!”

    张清正伸出手,轻抚宋琅的额头,好言安慰道:“我都知道了,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宋琅抬起头,感伤道:“两位师兄,都是极好的人,也都在最好的岁数,本该继续为国效力,只可惜......”

    话说到这,就连张清正也忍不住叹息道:“唉,命数如此,怨不得人。真要说起来,也是老夫的错,与你无关。”

    张清正一生都没有娶妻,更别说留下一儿半女,所以门生弟子,就是他的孩子,两位门生惨死梁州,对他来说,无异于老来丧子,说不悲伤,那是假的。

    宋琅赶紧抓住张清正的手,急声道:“先生,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这都是学生的错,是学生没能保护好他们,都是学生......”

    说到最后,宋琅又深深低下头去,默默抹泪。

    这一举一动的姿态,可谓将戏都做足了,却没曾想,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陈王殿下现在来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虚伪了吧?”

    宋琅心头一震,抬起头来。

    坐在椅子上的张清正也随之转过头,一瞪眼,呵斥道:“玄真!怎么说话呢,还不快向殿下道歉!”

    苏玄真并不看自己的先生,而是死死地盯着宋琅,句句诛心。

    “若陈王殿下真心为两位师兄的死而感到抱歉,那么今天,我就以师弟的身份,斗胆问师兄一句。既然您与我已经查清了,这梁州案的背后,的确是由韩王主使,但为什么在呈报陛下的文书上,您却将责任都推到死人身上呢?这岂非,让九泉之下的人无法瞑目吗?”

    还不待宋琅开口解释,张清正便拍打着扶手,怒斥道:“放肆!放肆!为师平素怎么教的你,简直目无尊长!”

    “先生,还是让我来说吧。”

    宋琅一边按住张清正激动的手,一边缓缓站起身来。

    “苏师弟说的一点也没错,的确是我,将责任都推到了不会说话的死人身上,因为我有三个私心。第一,我不想得罪太多人,第二,二哥对我有恩,我想还他这个恩情,哪怕是假公济私,第三,我认为,许多事,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而这次的案子,罪不在人,弊在制度!只要制度不变,那么一个邱燮倒了,自然会有千千万万个邱燮冒出来,一个韩王倒了,也有其他王爷会跟上。这些都是积弊已久的事,我暂时无力更改,但我已经想到了方向,所以我不想早早退场。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天地生我,当然有用!我知我要做的事,功在千秋,自不在乎当世之名。想当年,始皇扫六合,多少剑下亡魂,浇筑长城,多少无名枯骨,但,若无始皇一统,焉有如今的书同文,车同路?若无万里长城,多少百姓又将在匈奴铁蹄下流离失所?王者所在乎的,是千秋万代,是要用自己的脊梁,撑起万民生息的天地!你不理解,但我不怪你,因为我认为,苏师弟的存在,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鞭策,更是一种监督。我父皇曾说过一句话,‘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苏师弟就是我的镜子,所以希望师弟以后,能够继续监督我,鞭策我,让我脚下的路,永远走在正道上!”

    始皇暴政,焚书坑儒,历来为后世书生们所憎恶,但宋琅却毫不避讳地用他举例,是因为宋琅相信,像张清正这样历经两朝三帝的人,最是明白,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在于国家安定与否,在于制度是否善待他们,就算他不明白,但只要他肯往那个方向去想,自己就已经赢了。

    这两师徒还想在自己面前演戏,可惜宋琅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三个私心,层层递进,从最开始的直言不讳,到后面的彻底升华,一举扭转了他的小人形象!

    果不其然,张清正听罢,竟露出惭愧之色。

    然而,苏玄真却冷哼道:“一纸空谈!你立身不正,只会夸夸其谈,若真让你手掌大权,必为天下之祸!”

    正在这时,张清正突然呵斥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宋琅淡淡一笑,朝着张清正一拱手,眉宇间,满是无奈之色。

    “今天叨扰了先生的清净,是学生的错,既然苏师弟陪着您,那学生就等下次再来拜会您吧。”

    苏玄真愈发不忿。

    “嘴上说得好听,你不过是在利用老师罢了!”

    宋琅慢慢站直了身子,直视苏玄真,眼神中,满是愤怒。

    “其他话,我可以任凭苏师弟说,因为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得经受得起世人的指摘,但这句话,我希望苏师弟能收回去。子曰,‘见贤思齐’,我是真心仰慕先生的学问,也真心佩服先生的为人,我知道,与先生比,我的确是卑劣的,不堪的,但我也有一颗向上的心,向阳的魂!梁州案,我于心有愧,苏师弟可以随便责难我,乃至于辱骂我,都行,但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

    聪慧如苏玄真,在听完这些话后,也有了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无奈感。

    太无耻了!

    别说他了,就连张清正,也转变了态度。

    最早他的确是偏向自己的爱徒,不然也不会只是轻飘飘地呵斥两句,却根本不让他住嘴或赶走他,可经由宋琅这一番“坦诚相待”后,他如今已彻底认可了宋琅。

    人有私心,这没有错,有句话说的好,问心世上无好人,而宋琅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并且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了不离正道,这就已经很好了,自己作为先生,能苛求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做的更完美吗?

    “好孩子,先生明白你的苦衷,这件事,你没有错。真正关乎一州民生的,本就是当地的头部官员,如今那些作奸犯科,鱼肉百姓者死了,后来者必当引以为戒,兢兢业业,这不光是对梁州百姓,对天下百姓,也是一件大好事,至于是否牵涉到更上一层,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不管做人,还是做事,最后都要落到实处,书本上的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对百姓有益,只要对国家有利,就足够了,问心无愧,就很好了。所以,你没错,玄真也没错,只不过,你们都需要理解对方。”

    宋琅赶紧拱手道:“学生受教。其实,我很理解苏师弟,苏师弟看待事情,是从下往上看,永远着眼于根本,这一点,我很佩服。不过,我看事情,更喜欢从上往下看,苏师弟不理解我没有关系,我自然会用行动证明,我的话,绝不是空谈!我们落到实处,也都是为了‘家国天下’四个字。”

    苏玄真活到现在,真是头一次对一个人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好一拂袖。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清正见状,也不好劝,倒是宋琅对张清正歉意一笑后,道:“先生,学生还是下次再来拜访您吧。这次回来,也没什么礼物可以送给您的,请您谅解。只是在离开梁州时,学生有感而发,写有四句诗,赠予先生。”

    说着,宋琅便吟出了那首郑板桥的名作。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言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倒退着走出十步后,方才转过身,默默离开。

    张清正目送宋琅离开后,一直在细细琢磨着这四句诗的味道,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对苏玄真埋怨道:“你这孩子,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好生说呢?”

    苏玄真张了张嘴,却根本不知从何开口。

    没有证据的事,他自然不能跟先生胡说,可眼睁睁看着自家先生为他所骗,苏玄真又很是不忿,就这么迟疑了好半晌,才幽幽一叹。

    “老师,弟子下次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