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齐光,宋琅,两位刑部主事,再加上随身护卫,合计八人,随着宋齐光的一声令下,八人冒着头顶不停坠落的细密雨滴,马不停蹄地朝东宫赶去!
雨夜前行,借着宋齐光的亲王身份以及那份盖有刑部大印的缉捕文书,八人顺顺利利地通过了重重关卡,终于步入这皇宫要地,到了这里,已不能再肆意策马,众人减缓速度又行进了一段距离后,终于下马而走。
这是规矩,宋齐光也没法违抗。
临近东宫门口,无需宋齐光开口,其中一名护卫快步冲上前去,与驻守在此的东宫侍卫做起了交涉,而其他人则跟在后面,去了那屋檐下暂且避雨。
宋齐光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抖去斗篷上的雨水后,见宋琅一直紧盯着大门里,便出言宽慰道:“莫担心,四弟,出不了事的。”
宋琅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容,算是回应,宋齐光见状,也未多劝了。
几人在耐心等待了一阵后,陡然间大门一开,一个人突然被从里面丢了出来,宋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梅若水!
老人软趴趴地倒在怀中,毫无生气,在这春末的冷雨夜里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宋琅心头一震,颤巍巍地伸出手,在梅若水的鼻下一探,转瞬间,整颗心也跟着凉了大半。
紧跟着走出的宋泰站在门口,双手扶着腰间玉带,冷笑一声后,诘问道:“此人已经供述,是受你指使,打算趁东宫文会之便,偷盗清明祭典的布防图,再配合关外的突厥人伺机行刺皇上!他签字画押的口供在此,宋琅,你还有何话可说?”
宋琅紧紧地抱着老人的尸身,垂着脑袋,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感情。
“我,无话可说。”
宋泰面露喜色。
“那就是承认了?”
宋齐光见势不妙,赶紧挡在了宋琅身前,呵斥道:“老五!你这是栽赃陷害!”
然而,他话音刚落,宋琅便大喊道:“是!是我管教无方!是我识人不明,以致府中混入突厥人的奸细也未知晓。明日我自会写请罪书,呈交父皇!”
说着,宋琅慢慢地松开手,将老人的尸体平放在地上,而自己则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一脸愕然之色的宋泰长揖及地,。
“多谢五弟替愚兄拔除了这颗府上的毒瘤,否则酿成大祸,愚兄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五弟的恩情,愚兄一定铭记在心,还请五弟受愚兄一拜!”
宋琅这几句话说完,虽然感觉上有些怪怪的,可一时间宋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整套连环拳招,结果对手直接不战而降,让他有力也无处使。
宋琅直接认了,并且又说会写明请罪书呈交父皇,最后还对自己行了个大礼,自己若是再执意追究下去,既有不近人情之感,也越权了,更何况宋齐光也在这,这显然是老四偷偷跑去求了老二,事已至此,倒真不好借机将他直接拿下。
宋齐光见状,重重一叹。
主人家都认罪了,他一个外人又能如何,只能是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宋琅的肩膀,沉声道:“日后若再有事,尽管来齐王府找我,我相信这天下还是有公道可言的!”
宋泰一挑眉,冷冷地道:“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宋齐光却丝毫不给宋泰面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立马转过头去,招呼手下护卫道:“来两个人,将这位老人家送回家吧。”
两个护卫得令,赶紧走上前去搬运老人的尸体,而宋琅也未阻止,只是朝着宋泰再度行礼。
“五弟,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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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黎明破晓之际,陈王府中,被宋齐光手下护卫搬回来的老管家梅若水如今浑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尽是青紫伤痕,其中有渗血的鞭痕,也有拳头或钝器击打出来的淤青,可谓是惨不忍睹。
床榻边,是梅清秋正在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污秽,为他整理着最后的仪容,只是她偶尔会别过头去,用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如此,才能保证不哭出声来。
小少年梅晨蹲在门口,双手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那一连串从屋檐处往下滴落的细密水珠,眼中一片茫然之色,显然还没能接受梅爷爷已经惨死的事实。
房间外,廊道边,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江轻寒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自己身旁后,便立马转过头去,望着远方那深蓝色如宝石般美丽的天空,语气很平静。
“恨?”
宋琅悄无声息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稍稍低下头,看了眼那已经渗出些许鲜血的掌心,声音同样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欲啖其肉,欲饮其血。”
江轻寒嘴角一勾。
“很好。”
宋琅抬起头,与他间隔着正正好三步的距离,同样望向了那片将明未明的夜空。
“令狐貂呢?”
“死不了。”
“陈国上将军江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祖父。”
陈国上将军江睿,一度是旧陈国最后的希望,因为此人当时正是陈国的平叛大将军,奈何各地叛军就如那星星之火,已呈燎原之势,而朝廷前往镇压的兵马却只是杯水车薪,徒劳而已,再者内又有嘉国公这种野心勃勃,伺机而动的权臣,江睿就算有心杀敌,也是无力回天,此生最后一战竟然又回到了本该是大军出发点的都城,只是这一次,他们已从攻势变成了彻底的守势。
没有什么援军,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可江睿硬是靠着这高墙深池拖了足足半年之久,而在江睿父子相继战死沙场之后,陈国遂灭,整个皇室上下数百人皆被屠戮一空,独留一位皇女因早早嫁给本朝高祖的二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才得以幸免。
宋琅道:“你诱我去查我母亲的死因,之后又约我深夜相会,致使我险些被我府上的家奴所害,给我个能让我满意的答案。”
一旁一直以玩世不恭之相示人的江轻寒,眼中罕见有了几分郑重之色。
“的确,你是旧陈国皇室最后的血脉,老家伙们也将复国的希望全放在了你身上,这也是我来到长安的原因。不过,我江轻寒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只信奉四个字,‘等价交换’。你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等额的代价,这与你出身好不好没任何关系。所以,老家伙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可如果你没有那个心志,没有那个实力,我也没办法将一条泥塘里的臭泥鳅扶成真龙,明白了吗?”
江轻寒此言,半真半假。
屠龙术?扶龙术?岂有我江轻寒的养龙术厉害?
听他这么说,宋琅并不生气,反倒是微微颔首,很是认同。
“说得很好。”
两世为人,他或许比江轻寒更能认同这句话。
江轻寒咧了咧嘴,道:“何况,你以为那天把你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是谁?总之,我绝不会害死你就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嗯,半死不算。
江轻寒如是想着。
宋琅又道:“再问你一个问题,太子为什么会对我穷追猛打,这你可知道?”
江轻寒冷笑道:“太子?若不是你母亲当年被陷害,如今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
宋琅摇摇头,并不为其所动。
“是吗?那前二十年他为什么不下手?偏要等到今天?江轻寒,别当我是傻子,我看这背后少不得有你们在推波助澜。一个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亲王,懦弱无能,毫无进取之心,要想复国,找这样的人肯定不行,可你们似乎没得选,那该怎么办呢,那当然得想方设法地改变他,激发他的斗志才行。至于什么最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呢?”
宋琅转过头。
“当然是‘仇恨’,你说,对吗?”
江轻寒一挑眉,转过身来,这次总算是愿意正视对方了。
宋琅道:“你是一个傲到了骨子里的人,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所以你口中的‘老头子们’让你来,你很不高兴,因为你并不甘心辅佐一个废物,对吗?”
江轻寒咧了咧嘴。
“我江轻寒自认此生从未看错过任何一个人,唯独你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
宋琅笑了笑,伸出手,道:“复国,夺嫡,复仇,随你怎么想,总之,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你想掌控我,我也想掌控你,那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不必认我为主,我也不会当你是奴。你不是最喜欢‘等价交换’四个字吗,如何?”
江轻寒盯着他,好半晌,突然一巴掌拍掉了宋琅伸出的手,冷笑道:“你已经欠我一个人情了。”
宋琅收回手,道:“那得让他亲自感谢你。”
江轻寒道:“令狐貂是你的奴才,这人情当然得算在你头上!”
宋琅慢慢揉搓着左手的玉戒,江轻寒突然转过身,扬起手道:“不必送了,另外,记得给你府上那两个人下封口令!别去崇文馆,后天我自会来找你!”
目送江轻寒离开后,宋琅耳朵一动,转过身,却是泪眼婆娑,神情凄凉的梅清秋站在门口,一只手捂着嘴,整个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宋琅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梅清秋再也忍不住,伏在了宋琅的怀里,悲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为,为什,为什么,梅,梅伯他,他从没有,从没有做过坏,做过坏事呀,为什么,是为什么呀......”
宋琅无言以对。
三十七年的人生,我自问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依旧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或许这世上,就只有坏人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宋琅的声音愈加冰凉。
“我会让他们给梅伯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