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岭山的新年,一片萧瑟景象。
“咔吧”一声,一根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折断了,惊起一只胆小的兔子,蹿了出去。
“别射它,赶路要紧。”王则尧喝止住自己的外甥,“山里的队伍等着盐呢,过年都没吃上顿放盐的饭,是我们办事不力啊。”王则尧身后是八个脚夫,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
外甥说:“这也不能怪我们。一路上都有绿营的口子设卡,这好不容易才把路打通。”王则尧说:“要是没有绿营,那还用得着我们吗?人家的皇商直接大张旗鼓地就把盐送来了。想有大官做,得有大功才行,除了救主,那就是军功了。我一介书生,这送军需的功劳怎能不抢。你也练过武艺,不妨找个机会投军报效,乱世里升官快,这条路说不定比考举人还好。”
另一时空的王则尧官至大顺的兵政府侍郎,在劝降吴三桂时被吴三桂扣押,山海关大战后被清军杀害。现在的他只是山西翼城县的一个在乡举人,科名不显,家财不厚,既然不肯当汉奸,那就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搏出身了。
外甥说:“只是当兵便要打仗,近来各寨和清兵打了几仗,死了不少人,我弟弟还小,父母……”
“胆小不得将军做,你既无这个胆量,那也罢了。”作为亲舅舅,王则尧也知道外甥的秉性,他既不想去,王则尧便不勉强。
“口令!”突然一声喝问传来,王则尧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是谁在和自己说话,只能答道:“青松。”那个声音说:“翠柏。”紧接着,两个哨兵从树上跳了下来。
其中一个认识王则尧,上前行礼:“总算把王先生盼来了。先生且在此稍后,我们通报一声家里。”另一个哨兵飞快地向后跑去。
这时,王则尧的来路那边传来一声哨音,刚才王则尧经过的路上其实也有哨兵,但是一声不响地把他们一行放过来了,现在吹哨的意思是他们后面没跟着别人。
乌岭山是当年闯军战斗过的地方,闯军在这里也设有山寨。自从清军南侵,山寨的规模扩大了不少,不光是绿林人物和穷苦百姓,就连有的乡绅子弟也来入伙了。在大清的衬托之下,很多人都变成了可以团结的对象。
山寨一大,粮食和盐就成了大问题,清军的封锁很严。幸好曹营打了过来,绿营兵被调走了不少,所以王则尧才能想办法送盐进来,路上虽然仍有一个哨卡,但那个哨卡已经被王则尧买通了。
很快,寨子里有十几个人出来了,王则尧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大家的刀都没出鞘,不过起码的警惕还是有的。
王则尧知道,此时一定还有尚未露面的哨兵,闯军的山寨里虽然经常只有些老弱病残,但部署都十分严谨,足见其中是有高人的。尽管这只是些老兵的生存经验,不过在王则尧这样的文人看来已经很威武森严了。
带队的头目与王则尧交割了他送来的盐,请他到一处小木屋喝茶歇脚。头目致歉道:“最近清兵突然退了,我们木将军说可能有变,要各寨严加关防,就算是同道朋友,也尽量不要在寨里过夜,还请王先生见谅。”
王则尧当然能见谅,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儿住。虽然现在“闯贼”变成了“义军”,但这里毕竟还是土匪窝,他倒不担心闯军害了自己,但要是赶上清军攻山,自己被卷进去,那可就太犯不上了。
头目说:“这四百斤盐虽然不少,但就算省着吃,也只够二三百人吃一年,若有机会,还请先生知会曹营,再送些来。若是运输的花销不够,先生只管说!其他人送盐来,我们都是照价付钱的,独先生不取分文,教我等好生过意不去。”王则尧连连摆手:“将士卫国杀敌,学生出不了力,若再不出钱,那还是人吗?此事莫要再提,等曹营下一批的盐送到,学生定当尽快转运来。”
一个士兵正常来说一年应该吃四斤盐,山西义军缺盐的问题很严重。王则尧这种运输方式不能多带,一辆独轮车只能装五十斤盐,要是一次送得太多,也难以通过清军哨卡。不过王则尧还是答应了,没有办法就想办法,王则尧根本不相信奉天倡义营这种马上要改朝换代的新政权能输给蛮夷,他不认识张献忠,在他看来,能得天下的就算不是李自成,也是罗汝才。他送的不过是盐,换的却是自家几代人的富贵。
闯军本来是要给王则尧付钱的,王则尧坚持不要。曹营的人把盐送到位于翼城县一处偏僻农村的王则尧的姐夫家里,王则尧便自掏腰包出运费和打点费把盐送到乌岭山中。一方面是他的确还是有正义感的,如今国家危难,自己身为堂堂举人老爷,总得出些力气;另一方面,不要钱,那是仗义疏财,共赴国难,将来是功臣,要了钱不就成盐贩子了。
闯军留王则尧他们吃了顿饭,山上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小米粥和不知道拿什么东西腌的咸菜,小米现在在山上都算细粮。茶叶也只剩一点陈的,寨主过年的时候都没舍得喝,也就是招待客人才拿出来。
闯军给脚夫发了赏钱,王则尧一行便急匆匆踏上了归途,看到闯军过得这样苦,王则尧的外甥更打消了投军的念头。
王则尧说:“你知道刚才招待我们的那个老总是什么出身吗?他爹也是个举人,祖上曾做官,家世比我强得多,在直隶做知县,戊寅之变的时候全家自尽,就这个儿子当时奉祖母回乡探亲,才逃过一劫。凶报一传来,他祖母也气死了。后来山西沦陷,他便把家产都变卖了,上山投军。他的出身可比你高多了,照样在山上吃苦。等将来王师北伐,他做个知府也不是难事。”
外甥苦着脸说:“舅父你是知道的,我就是个庄稼人,种田耕地的苦我吃得了,这当兵打仗的苦我可吃不了。”
王则尧呵了呵冻得僵硬的手:“所以我也不逼你,不过跟你念叨念叨。你能跟着我来送盐,这便是为国家出力了,将来写进家谱里都有光彩。每人都出些力,这天下便亡不了。你舅父不愁没官做,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丰衣足食。你既做不了大英雄,干些杂活,做个小英雄也是好的。我若只想求官,只消投靠鞑子,不做同知也做通判,可我还想死了有脸见祖宗。既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官,还想做大官,那就得吃苦才行了。如今我们挨累受冻,要不了多久就光宗耀祖。”
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足迹,慢慢延伸向远方。失去了慷慨赴死的机会,王则尧的气节被想做大官的俗气掩盖了不少,不过,至少比另一时空殉国了都没几个人记得的结局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