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讬吩咐道:“让他们不要再攻击了,剩下的这些人都是悍勇至极的死士,强攻死伤太大。我们缺的就是人口,若能劝降这些人,可比杀了他们有用得多。”担任岳讬副手的叶臣和谭泰互相看了看,叶臣说:“若是招降了这些人,要他们做包衣那也罢了,可如果皇上把他们也变成旗丁,岂不是又要从各佐领抽调丁口、牲畜给他们?”
岳讬怒道:“我等此次入关,死伤了多少国族将士?倘若明军皆像卢象升这般死战,盛京还要添多少孤儿寡妇?皇上早就说过,欲取中原江山,必用汉人引路,尔等为何如此鼠目寸光?只要灭得明朝,荡平流寇,天下有万万汉人,何愁没有丁口,现下笼络几百汉人,分他们些丁口又算得什么?时日久了,这些编入旗籍之汉人习满语,用满文,便与那些伊彻满洲之人一般,归化于我族,这才是令我满洲人长存之道,否则的话,难道要仅凭数万丁口取万里河山吗?”
谭泰忙道:“贝勒勿怒,皇上之言,我们岂敢不遵,叶臣不过是说说建议而已,纵然说错了,也不必责怪。”岳讬说:“速速传令,停止攻击,派人和他们谈判。如果他们不投降,那也不要再强攻了,准备柴火,烧死他们。”
其实叶臣倒没多少心思,谭泰才是个鸡贼,他也不愿意招降汉人,但故意让叶臣去当出头鸟。很快,清军停火了。
“卢公,卢公!”刘文兴轻轻呼唤,卢象升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最后残余的不足三百明军躲进了几处山洞中死守。刘文兴选的地方很刁钻,地形险要,而且石灰岩被雨水冲蚀,形成了通风口,清军纵火放烟的办法也难以奏效。
卢象升全身负伤七处,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很微弱了。刘文兴作为老营总管,医术也略懂一些。别处的伤倒也罢了,但他右上腹被长枪刺中,伤及肝脏,已经有了严重的内出血,无法施救了。
卢象升考虑的却不是自己的伤口,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个自己认识的人。
首先是他自己的部下。虎大威第一个被排除了,一勇之夫,对大明很忠诚,但带着骑兵冲阵才是他的老本行。王朴干脆不用考虑,那是个官场老混子。
刘文兴,虽然有很多特殊的本领,但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打仗还只有这个水平,注定只能做辅佐之人。
易浩然年纪太大了,很快就要上不得战场,何况只是个幕僚而已。袁时中是个很有潜力的人,治军、作战皆属上乘,可是在政治上却很幼稚。
张光萃、张景春、李青山、宫文彩,都是慷慨激昂的好汉,但天赋有限,带着几千人担当偏师之任已经是他们能力的极限。
张景春和张光萃抢孔府、劫漕运事也不能算完,恐怕二张早就铁了心要当流寇,只是由于与自己的私交才来帮忙。自己一死,他们必反。宣大兵马损折颇多,虎大威、王朴、袁时中、易浩然也不太可能再让这支军队振作起来。
同僚之中,刘宇亮、杨嗣昌之辈自不必提。孙元化还不错,可惜不得帝心,治军的手段也差些,部下若不是马祥麟、猛如虎这等忠勇之辈,他根本控制不住。傅宗龙、史可法德高才寡,马士英、朱大典才高德寡,陈新甲、丁启睿才寡德也寡,王家桢名为五省总理,实则连河南巡抚都做不好。
能填补自己留下的空缺的,只有洪承畴、孙传庭二人而已。然而,洪承畴太过热衷于功名,一味迎合崇祯,只顾建功,不顾民生。孙传庭的操守不必怀疑,可他性情偏激执拗,在大明官场很难混得下去。以崇祯的性子,军情紧急时不得不用孙传庭,可一旦孙传庭犯起脾气来,一意孤行,他的下场未必比袁崇焕好。
自己死后,大明江山究竟谁人来守呢?如果皇上因为此次的失败,真的和建州议和,那将是一场比当年宋金海上之盟祸患更烈十倍的和议。
岳讬说明朝气数已尽,卢象升当然嗤之以鼻。但在他内心深处也能感觉到,大明的气运恐怕是快到了。中华有皇帝之历史一千八百余年,早已没人相信秦始皇“万世一系”的妄想,一个王朝至多二三百年寿数罢了。唯一一个坚持到四百年以上的汉朝,是因为刘秀又从头开始走了一遍造反路线。
要是真有哪个明朝宗室能力与运气俱佳,能像刘秀那样完成“跟随流寇—脱离流寇—收编流寇—利用流寇—消灭流寇”这五步,倒是真有可能给大明再续二三百年,然而明朝奇葩的宗室制度保证了不会有这样的人。
自古在乱世中打下江山的人,大多与农民起义者关系密切。刘邦自不必提;刘秀本是绿林军大将,自立门户后又收编了铜马军;曹操初起之时,收编了青州黄巾;成汉起于巴蜀流民;石勒由镇压、收编乞活军而建立后赵;刘裕以镇压孙恩、卢循起家,他篡晋能如此顺利,也与农民起义者为其开路,重创门阀有关;高欢出身于杜洛周部下,宇文泰出身于鲜于修礼部下;李世民麾下多瓦岗旧将;朱温是黄巢部下的叛徒;后唐则由镇压黄巢而崛起;就连南宋能偏安一隅,也离不开八字军、魏胜、耿京、红袄军这些人的奋战。
至于大明开国,就更不用说了,朱元璋出身红巾军,又趁着刘福通等人在北方与元军血战时和元朝议和,搞他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最终彻底背叛了红巾军。
如果朱元璋也是刘秀、曹操那样的出身,这么做倒也没什么,封建皇帝的常态而已。但朱元璋这么做,就如同李自成和王瑾战死之后,孙可望与清朝议和,然后暗杀了李迟。就算他最后能结束乱世恢复太平,这事说出来还是寒碜。
如果不是有自己基本盘的少数民族军阀,那么在乱世中打天下基本上就是三条路线。
一,自己就是农民起义者,打出一片江山来。历史上只有刘邦成功过,这也是李自成打算走的路线。
二,初起跟随农民起义者,然后自立门户,成为军阀,在农民军重创旧王朝之后,收渔翁之利。刘秀、朱元璋都是这条路线。
三,镇压农民军,借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是曹操、刘裕等人的路线。
卢象升当然不会想到这么阶级史观的东西,但他也能意识到,若要实现大明的中兴,必须有一个能制服流寇之人,并借流寇之力消灭建州。然而,这样的人还能做大明的臣子吗?
这就不是卢象升要考虑的了,他是华夏天子的大臣,不是朱由检的家臣,这二者大有分别。
卢象升虽觉有千言万语想说,有无数志愿未酬,脑海中无数思绪闪过,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说。最终,眼前的画面还是定格在了那幅拱桥、青石板路、陈旧而整洁的白墙黑瓦和一道绿水共同组成的画面上。小舟之上,一个中年文士披着蓑衣,手执钓竿,船舱中三个小孩正在嬉闹。中年人轻声说:“惊了我的鱼……”
“也不必留甚遗言,若将我死讯传出,那为最善。明日便是上元,虽不得与锡侯、幼哲相聚,却能侍奉父亲。生前不理冥冥之事,死到临头,却盼其为真,我亦一俗人也。”
那些跟随卢象升多年的家丁仆役,在刚才抢救卢象升的时候已经全部阵亡了,他身边只剩下刘文兴的部下和高营士兵。卢象升甚至没意识到,他自己不就是那个在镇压流寇的过程中收降了流寇的人吗。但他终究是做不来曹操。
“制台,鞑子的使者来了,制台……刘总管,我们怎么办?”
刘文兴缓缓地说:“抬我出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