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他们起到的牵制作用并不大。清军出动数千之众到藏龙涧一带搜寻卢象升的下落,同时也对济南发起了攻击。
第一天的战斗中,清军便登上了城墙,在城头督战的宋学朱面中一刀,当场阵亡,莱州副总兵金日观也在战斗的第一天就负伤了。前不久刚刚死了巡抚,如今又死了巡按,城内人心动摇。接过指挥权的布政使张秉文虽然忠勇,却不通军务,军事上的事还要依仗虎大威,而虎大威勇则勇矣,对谋略颇不在行,何况他是蒙古人,对于守城着实没有经验。倒是易浩然在辽东多年,守城抵抗清军的案例他见得多了,居中调度,加上军民用命,还能勉强维持。
藏龙涧中,卢象升部还在艰难地跋涉。在长清县时,易浩然的坐骑受了伤,卢象升把自己的爱马五明骥让给了易浩然骑乘,还特意让杨陆凯去照看。五明骥乃是一匹宝马良驹,当年卢象升在南漳与高迎祥作战失利,五明骥驮着他一跃跳过一条小河,脱离险境。卢象升现在非常庆幸这个决定,藏龙涧湿滑的道路对马匹很不友好,已经有好几匹马掉进山涧了。
卢象升新换的坐骑用来驮刘文兴了。如今他正在拼命保护王自用的老营总管,身旁的兵多为高迎祥的旧部,当年和这些人打仗时,卢象升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刘文兴对于气象颇有研究,昨晚他说今早要起雾,果然就起雾了,他又说这条路上的雾会比较小,结果果然如此。卢象升询问其中缘由,刘文兴讲了一番“地表辐射”“温度逆增”之类的东西,卢象升也没听太明白,只是明白了这不是巫术,是通过观察来判断天气的一门学问。
卢象升也知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夜星繁,大晴天”“河里鱼打花,天天有雨下”这些谚语,会拿它们判断天气,但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刘文兴似乎是知其所以然的。卢象升突然想起《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那句话:“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卢象升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庸才,但也感到自己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
“末将手上有一本王瑾所著的《地理》,里面有些气象之学的粗浅基础,这本书放在大名了。只可惜王瑾去南方之前,这本书尚未完成,末将手上这本只是草稿。据王瑾说,这门学问做到极深,可以预测多日之后的天气,但他所学也不甚精,只能看出些浅显易懂的天气变化,其实还不如一个本地老农的经验好用。末将昔年曾是庄稼汉,若说观察云雾,推测气象,末将比王瑾在行得多。但末将虽能看出种种迹象代表什么天气,却不知其中缘由。王瑾看得不准,却能将气象变化之根源说明,这一点末将便万万不及了。”刘文兴一点也不忌讳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夸赞反贼,卢象升听他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卢象升说:“在大名击杀折增修时所用的引风控火之术,难道也是王瑾所传吗?”刘文兴说:“末将掌管土木工程多年,故而一眼便能看出风往何处刮,火向何处走。王瑾的学问虽高,却是纸上谈兵,不能用于实战。但若无王瑾传授的氧气、燃点、气压这些学问,末将恐怕一生也搞不懂其中的道理。”
卢象升早就发现,和这些绿林出身的武将聊天,王瑾几乎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要说他无所不能,那是太抬举他了,但他又什么都会些,在每个方面都有些独特的建树。比如说张景春和宫文彩在曲阜审判衍圣公,其办法也是王瑾教的。王瑾从不承认闯军有“公审大会”,只要有条件,一定在县衙审案,强调这是因为过去的县衙不作为,所以代替县衙清理积案,按照大明律审判。谁也搞不清王瑾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这样执着。
卢象升问道:“闯营之中,难道人人都学这些本领?”刘文兴说:“凡是后勤上的人,还有孩儿队里的少年,都是要学的,只不过一般人只学些简单的几何算数,读书识字而已。末将算是悟性比较好的,又喜好这些东西,是以学得多。大部分人就算要学,也是学钱粮刑名之学。”
卢象升叹道:“此人心思之深,当真难测。提前数年准备官吏人选,待到在湖南占据州县,便可立刻建立官府,清田亩、均赋税。虽笼络士绅、胥吏,却不必依赖,掣肘小了许多……孙白谷屯田于关中,寸步难行,倘若他手下有数百这样懂得钱粮刑名之学的军官,一县一州地清查田亩……”
卢象升忽然意识到,这个办法也行不通。广东士绅就算有人敢向李自成弹劾王瑾,李自成也只当他放屁,可陕西士绅一旦弹劾孙传庭……
忽然,前队喊杀声大起,紧接着,后队也乱了起来。
卢象升当然不是那种不注意侦察的无能之将,但是这里地形复杂,他手下的夜不收也并非精锐,派出去之后连保持通信都困难,实在是很难预警。
紧接着,炮声响起,卢象升能分辨得出,并非红夷重炮,只是那种一百多斤重的小炮。但是即便如此,能把火炮运到这样的山道上来,也足见敌人用心之深了。
此时卢象升手下无甚良将,前队、后队的基层军官难以指挥,都向中军挤来。旁边的悬崖上面,几颗夜不收的首级被掷了下来,清军出现在崖顶,无数鸟铳和弓箭对准了崖下的明军。
岳讬笑道:“卢公能找到这条路来,也算是厉害,某却技高一筹,捉了几个本地乡民,询问何处少雾,自然便找到这里了。”其实岳讬想的是,跑到有雾的地方,就算卢象升从那里过,混乱中也不见得抓得住,还可能发生大量走失甚至坠崖的意外事件。还不如到没雾的地方蹲守,如果卢象升恰好从这里来,那为最好,如果他不来,也免得出意外,等雾散了再慢慢找不迟。
岳讬说:“公素以忠君著称,然若非明朝昏君不恤忠良,苛待臣僚,公何至于今日这步田地?公素以爱民著称,今日却为民所卖。子曰:‘君君臣臣。’君既不君,臣何必为臣?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明朝负公多矣,公未尝少负明朝。今天下民不聊生,反叛四起,明朝气数已尽,公又已身处绝境,实力尽矣。何不效管仲、魏征,弃暗投明,为新朝之开国元勋,不失王爵之封。”
卢象升说:“手无寸铁之百姓为尔等擒捉,自然只能招供。百姓之责,服役纳粮,沙场征战,我辈之分,尔等得以至此,只因为官者无能,焉能怪责百姓。无论朝廷如何待我,我又岂会卖国……”
卢象升觉得这样仰着头和岳讬说话实在是不舒服,也懒得再废话了,抽出刀来:“勿多言,速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