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旁人想象的不同,王瑾并没有站在仓禾堡城头指挥激烈而血腥的战斗,他一直待在新建的学堂里,整日与小孩子们为伍。
起初众将十分焦虑,很多事都来请示王瑾,王瑾却很是淡然:“既然不能出击,在城头硬打就是了。守城的本领,难道你们不会吗?”
仔细想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基本的战术攻防,老管队们自己做主就是了。真正非王瑾不能做决断的,只有抵抗与撤退之间的抉择。看到王瑾这样气定神闲,大家多少也有了些信心。
祖大乐和祖宽在衡州城下出工不出力,然而来到仓禾堡,整场战斗完全由关宁军负责,他们无处推诿责任了,也开始拿出真本领来。
桂阳州是有金银矿的,但是明军在那里却连银子渣都没找到,那么金银当然是都运到仓禾堡了。再加上闯军从桂阳运走了很多铜锭,还把不少铜匠带走了,明军将领们判断闯军肯定在私铸铜钱。
另外,闯军抄了那么多士绅的家,在明军军官的想象中,仓禾堡就像恶龙的山洞一样,是一个堆满金银财宝的地方。在河南时,打掉一个流寇的老营都能抢到很多金银、女人,活阎王这样的巨寇的老巢岂不是有金山银山。
在他们想象出来的财宝的激励下,明军的攻击极为卖力。然而事实上,桂阳的金银产量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高,而且王瑾早就尽可能地将手中的现金兑成了粮食。对于闯军来说,粮食比金银更重要,真到了需要支付货币的时候,在这种灾年,粮食变现也很容易。
至于那些铜锭,已经变成城头的三磅炮和六磅炮了。
祖大乐的军纪也就是明军的一般水平,而祖宽部的纪律则特别败坏,一路杀掠,是以仓禾堡的兵民敌忾之心极强。但是关宁军远比他们更为训练有素,纵然有地形优势,守军依然应付得很艰难。目前虽说试制成功了一批火炮,却没有合格的炮手,在火力上也没什么优势。
“爹,你往日每战都亲力亲为,为何这一次迟迟不上阵?兄弟们虽然还顶得住,可是伤亡太大了。这样下去,军心怕是会不稳啊。”艾能奇不解地说。
王瑾一直在忙着写什么东西,都没抬头看艾能奇:“我去了也派不上用场,只会拖后腿,要是不想再多死几个人,就别让我去。”
明军的攻势十分猛恶,李荆楚、江长子二人都负了伤。虽然没有重炮,但方孔炤给关宁军配属了不少中小型火炮,压制城头的闯军很有效果。照这样打下去,仓禾堡不见得守得住。闯军可以转移,城内的军工作坊却很难转移,真要是不得不撤走,这大半年的许多心血都要付诸东流了。
明军的作战决心很坚定,不仅仅是因为钱。消灭王瑾是此次战役的核心目标,明军在别的问题上可能会糊弄,但是对攻击仓禾堡绝不会松懈,否则的话,他们无法对崇祯交差。
艾能奇说:“照这么打下去,我们最多还能再坚持十天,十天还打不退明军,那就只有撤了。”王瑾满不在乎地说:“那就先打十天好了。”
王瑾又回去教学生了,教的是另一时空的小学一年级数学。艾能奇彻底被他搞蒙了,不知道自己的爹这回到底是怎么了。
没等到十天,又打了三天,明军就先扛不住了。
祖大乐和祖宽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山中小堡竟然这样难攻。闯军用的就是关宁军惯于使用的“凭坚城,用大炮”战术,连打了几天之后,明军虽然杀伤了大量闯军,但是自身也损失了数百人,被想象中的财宝积累起来的斗志又消退了下去。
祖大乐和祖宽已经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如果不赶快解决王瑾,恐怕整个湖南战场都会出问题,这个责任不是他们两个总兵能担得起的。
但是强攻又伤亡太大,于是,他们开始尝试别的办法了。
“厚容兄,锦州一别,已六年矣,别来无恙。”王瑾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上了城头,向城下一拱手。祖宽还礼道:“两军交战已然多日,始终不见子瑜露面,难道是念在故旧之情,不肯下手吗?”其实当初在辽东时他们交情也不深,但既然开始谈判了,就算本来没交情也能硬攀出交情来。
王瑾说:“既是,也不是。我是担心,倘若我在城头指挥,该下狠手时不能下手。比如说眼下,若是那些矿工兄弟,早就对你铳炮齐发了。”其实王瑾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参战,但祖宽并不怎么信。
祖宽此时已经在城头火力的射程之内,不过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一来还有祖大乐在营中,闯军杀了他也并不能解围,没有必要。二来他知道王瑾是个相当古板的人,虽然狡猾,惯以诈术取人,却不会撒谎背约。王瑾答应了不会伤害谈判代表,就一定不会伤害,不过他可没答应停战。所以,祖宽更多地提防王瑾利用和谈的时间搞什么幺蛾子,而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你起兵造反,不就是因为朝廷不发饷吗。如今你已经名动天下,只要招安,功名利禄立至,还在我之上。闹饷哗变的兄弟多了,可哪个也没像你这样非要不顾性命地打到底啊。”祖宽大声喊道。
王瑾没有回答他,向北方望了一会儿,这才说:“你是辽阳人,我是沈阳人,当初我们之所以当兵,到底所为何来?就是为了领这份军饷吗?我是营兵,你是家丁,但当初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辽东河山,被凶残敌寇强占。我故土父老乡亲,倍受摧残。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
“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看拼斗疆场,军威显赫。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待光复辽沈凯旋日,慰轩辕。”
王瑾唱的这首《满江红》,是他在辽西当兵时“写”的,传播已久,关宁军中很多人都会唱。跟着祖宽一起来的士兵,有几个颇有感触,但祖宽早就不是能被宣传攻势打动的少年人了:“既然你有此志,招安岂不更好,我们一起回锦州,还像当年一样一起杀鞑子。”
王瑾摇了摇头:“招安了,就和你一样了,你这不是在做保家卫国的军人,而是在做朱氏的家丁。自入关内以来,你的所作所为,除了不留辫子之外,又和清军有什么分别?”
“自古以来,当兵就是如此。力强者食人,力弱者为人食,此不易之理。过去你我是难民、仆役,可现在我们都已经是将军了,你为何还抱着做贫汉时的那一套不放?”祖宽顺口答道,这也绝不是假话,在他心里,的确认为这些是天经地义的。
王瑾不再说话了,一名亲兵将那口曾经属于曹变蛟的长刀捧了上来。王瑾提刀下城,身旁的闯军将领们也呼呼啦啦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祖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聊得好好的忽然不谈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仿佛远方沉闷的雷声,让人透不过气来。祖宽猛地跳下马来,趴在地上倾听,没错,大地在微微颤动,仿佛有一群怪兽滚滚而来。
“镇台!快回营!闯贼来了!大队的闯贼马队!”传令兵凄厉的叫声刺人耳鼓。仓禾堡的城门打开了,王瑾提刀勒缰,带着兵马缓缓出城:“我不能就这样杀你,你回营取兵刃吧。你要做你的将军,可我只能做个贫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