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秋十分尴尬地回到了老太爷身边。
老太爷接过她手上的梨羹,浅尝了一口,略微闭着眼似乎是在细细品味。
待睁开眼睛时,眼中竟然带了些少见的笑意。
“你初学的?很好。”老太爷说完就开始吃第二口。
怀秋忽然急了:“回禀老太爷,这,这个,不是奴婢做的,是表小姐亲手做的……奴婢只旁观了一回。”
不知为何,怀秋对这个表小姐产生了一种“过意不去”的感觉。她生怕自己再占了表小姐的功劳,于是赶紧解释。
老太爷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了看怀秋的神色。
怀秋在齐德院已经呆了很多年了。齐德院中虽然并无吃吃喝喝这些杂事,但因为往来的人多,更有诸多学子外男,所以在这里当差是极考验一个人的能力的。
怀秋将一整个齐德院上下打理的很是妥当,就算有时候他不在,她独自面对众多学子时,也能有条不紊。
今儿这是怎么了?
跟表小姐学了个羹,回来说话都成结巴了!
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老太爷绝对无法想象沈幼芙是怎样“祸乱人心”的。
老太爷略皱了眉,他一向不喜慌乱失礼,但这些道理怀秋应该都懂,没必要再教她了:“你若不适,自行下去歇着吧。”
他说完之后,便自己品味起羹汤来。
这梨羹望上去就令人十分喜欢。
老太爷口味清淡,酸甜苦辣咸他都不喜欢。就喜欢淡淡的食物本身的味道。他年老胃口本来就差。再加上现在正病着,所以更少有什么吃食能入得他口了。
倒是这梨羹,晶莹剔透,看不见一丝杂色。入口也只有梨子的清香和药材的微苦。
当真是好吃!
但好吃还倒是其次!关键是能平息他的咳喘。
要知道,他并不怕咳喘给他自己带来的难受,他只是不喜咳喘时候那么大的动静!自己无法专心看书也就罢了——他这一咳嗽,齐德院上下都不得安生,这才是他最不愿看见的。
这半碗梨羹下去,老太爷感觉心肺顺畅,虽然没有喝蜂蜜甘草那样立竿见影的滋润。胸腔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
再不似之前那样。心里肺里火烧火燎,连痛快的喘息都不能。
现在,他的确是觉得好多了!
这个外孙女倒是不错。
药书他曾翻过不少,但毕竟术业有专攻……连他都不知道的事。那小女娃竟然懂得这些。虽是小巧。也算博学了……
怀秋看着老太爷品尝梨羹的表情——就算老太爷其实没有什么表情。可怀秋毕竟服侍多年……她一眼就看出来,老太爷十分满意。
满意就好!这样便能嘉奖那位表小姐了吧。再以后,表小姐得了嘉奖。下人们就不会再对她无礼了。和自己走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也就不会更看着自己的脸色办事了……这样就好。
“你还愣着干什么?”
许老太爷一盅羹已经吃完,正准备唤人进来收拾,这抬眼一看,怀秋还在书房正中立着!
这是撞邪了!?
以老太爷对怀秋的了解,她根本就不可能犯这种错。
怀秋被老太爷这这一声喝问,终于喝得回过神来。她连忙上前,收拾了老太爷面前的碗碟,连头也不敢抬,更加不敢正视老太爷审视的目光。快速将碗碟装好,然后拿起来就走。
老太爷叹了一口气。
毕竟不是许家人,骨子里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浮躁!
怀秋是许家的家生奴才,因为她工行谨慎的派头与老太爷十分相似,所以许家人都当她是半个主子。可老太爷此时却觉得,怀秋比之他许家亲生的孩子,还是差得太多了!
老太爷想起自己的儿孙,心中骄傲不已。
京安城中,才子佳人他着实见过不少。但要论规矩教养,便是他许家儿孙最出众。
老太爷正如此想着,只听“哐啷”一声脆响!
杯盏碗碟随了一地的声音令他猛然皱起眉头!
朝着门外看去,却看见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怀秋已经仰倒在地。她手上的托盘飞出去老远,落在院中。方才盛着梨羹的那些餐具,此时已经摔成碎片散落一地。
更为惊人的是,许家长孙许青峰此时也与怀秋摔在一处。
这二人不同之处在于怀秋是朝后仰着,而许青峰则是朝前扑着!
老太爷肺中又干燥了起来,他觉得现在十碗梨羹也治不好他的病了……
许青峰自昨日去了聆箫院之后,就一直魂不守舍。今日本想着再去。可不知为何,始终觉得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
本来嘛,失礼的人明明是他,他又怎么好去训诫别人?
他就这样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天,连原本要看的诗词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好不容易煎熬到下午,却猛然想起了七表妹的吩咐!
七表妹昨日让他给祖父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是治病的……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忘了!
许青峰一路朝齐德院疾行而来。他要找到祖父身边服侍的怀秋,将七表妹说的那些转达一遍。
现在可好,怀秋是找到了——就被他压在身下!
“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老太爷再也忍不住怒火,他倒要问问,今天这一个个究竟是怎么了!
书房里的气氛无比诡异。
外头一地的残渣碎片无人打扫,许老太爷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亲自将书房门重重关上,然后坐在书案后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个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许老太爷问得并不夸张,这事放在别人家,可能就是丢丑闹了个笑话。可搁在许家这种举手投足都要风度从容的地方……闹了这么一出,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怀秋还从没犯过这样的大错,老太爷一开口,她便立刻跪下认错。
“奴婢知罪,是奴婢方才一心二用,没有瞧见大公子到来,不小心撞了上去。”
“哼!”
老太爷却不买账。
一心二用?走路是要用心的吗?那是用眼睛!一个大活人近在眼前而没有看到,那已经不是一心二用能解释的了!
他实在是想知道。这一心二用。究竟是用到了什么鬼地方!
“那你呢?你也一心二用?”老太爷可以不管教怀秋,却不能忍受自己的大孙子也莫名其妙成了这样。
许青峰只觉得自己太阳穴跳着疼!
这事真没法解释!
他只能像怀秋学习,也缓缓跪下认错道:“孙儿有急事来禀报,再加上昨夜没睡好。所以一时神思恍惚。撞倒了怀秋……”
老太爷一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地上的二人都吓的一哆嗦。
老太爷也哆嗦,不过他是气的。
这两个。认罪认错倒是挺快,不过说了半天他也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你!你先说!”老太爷指着许青峰道:“你说说,昨夜为什么没睡好,再说说你今天有什么急事来报,令你这样大失分寸?”
许青峰别点了名,原本他自己都理不清楚究竟,这一下,却不得不说。
“回祖父的话,孙儿昨日宴后去了姑姑所在的聆箫院……”许青峰将自己看到的经历的逐一描述了一遍,可对于心理那种别扭的感觉,他始终无法说清。
说到最后,他看着祖父仍然困惑的眼神,只好做了总结:“孙儿不知为何,在七表妹面前频频失礼,孙儿觉得堕了许家门风,故而因此不安。”
沈老太爷眼睛睁得老大,就像在听一桩异志怪谈。
“你这时候来,又是要做什么?”
“孙儿得了七表妹的嘱托,要给祖父说一味医病的梨羹……”
老太爷几乎要不认识自己这个孙子了,他现在口中还有梨羹的清香呢!
想到之前沈幼芙来的时候,顺口提起的那句“不知大表哥来过没有?”
当时他还不曾细想,现在想想,自己也算是被孙子连累着失礼了!
再想起沈幼芙当时那种“我就知道他没来,算了没来就没来吧”的无所谓表情……老太爷心里升起了一丝异样,他似乎有些懂得孙子刚才所说的那种别扭了!
“那你呢?”老太爷心里别扭着,口气也没有那么冲了,“你这一心二用,是用在何处了?”
老太爷觉得可能是黄历问题,今天大家都心神不定……
怀秋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却先用同病相怜的眼神看了一眼大公子!
老太爷兴许不懂大公子的纠结,可她现在却实实在在地懂到心里去了。
“回禀老太爷,奴婢今日跟着表小姐去学做梨羹……”怀秋将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最后也加了一句与大公子同曲同工的话:“奴婢不知为何,在表小姐面前频频失礼,奴婢觉得堕了许家门风,故而因此不安。”
……故事与大公子的遭遇完全不同,可是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遭遇了沈幼芙。
并且,他们都在沈幼芙面前屡屡失礼。
二人说完之后,相望叹息,那种滋味恐怕只有彼此才懂。
老太爷更想叹息!要知道,最后真正吃了梨羹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这其中的事情也就罢了,可现在,一个长孙一个婢女,将他的体面都丢光了,他还吃得美滋滋的。
忽然很不想面对那个外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