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峰回忆起去年沈幼芙的样子。初见时,温婉淡泊,算是沈家这一群子女中,最像许家的女儿了。
可后来,她手下丫鬟做出那样的事……她没有辩驳没有自责,有的只是冷冷的狠心。还曾经跟母亲诉苦,说自己遇人不淑,几个手下都不是安分的。
更是自怜自伤地羡慕沈家五小姐与六小姐的丫鬟。
五小姐看不惯她,一点也不肯让着她。倒是听说那位庶出的六小姐,一次一次将自己用得好好的丫鬟,拱手送给这不懂事的嫡妹。那份宽厚,才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记忆犹新。
可是现在!
许青峰脑中曾经的沈幼芙,与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沈幼芙重叠了起来。
这还是一个人吗?
以前的沈幼芙虽然更像他们许家人,可从来没有让人心生好感过。
而许青峰面对着现在的沈幼芙,就像是面对着春风暖阳一般。那种说不出的舒服,和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
许青峰呆呆地站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拳头。
不该如此的!这一定是因为忽然听说祖父的病情能治,所以才会对七表妹心生好感。
如果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对他说了能够治疗祖父咳疾的话,他恐怕都会对对方感恩戴德,难以再生反感的!
一定是这样。
“表哥?咱们……坐下说吧?”沈幼芙仰着头,看着一脸郑重的许青峰。怯生生道:“表哥不用太过担心,外祖父不会有事的,否则今天也不会只饮用了一些药茶就好了,你说是吧?”
沈幼芙被许青峰这幅样子吓到了。
倒不是怕他,而是觉得许家这样大的规矩在这里,青峰表哥又是长孙……怎么这规矩比自己还不如?
先是这个时间跑来别人院落里闲聊,然后进门就盯着人家的脸发呆,现在更是过分,还没说几句话呢,就从凳子上跳起来捏着拳头爆着青筋……
这到底是要干嘛啊?
沈幼芙轻声的提醒之下。许青峰终于回过神来。
“对!表妹说得没错。”他甚至都已经忘了表妹刚才说了什么了,只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没错……没错。”
“那就请表哥多多操心,趁早督促着下人。将川贝母炖梨和蜂蜜甘草准备好吧。幼芙保证。这一个月祖父会康健许多的。”沈幼芙已经动了送客的念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志不同道不合的表哥,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更别提今天这大表哥从头到尾透着一丝古怪。
沈幼芙更是不敢跟他多说什么。
许青峰这时候已经回神了。想起刚才片刻的失礼,他也不太敢继续久留。见沈幼芙这句话能当个台阶下,顺势就起身拱手告辞,说是自己这就去督促下人办差去了。
许青峰走得非常匆忙,连许家那些十分有规矩的下人,都察觉出大少爷今日与往常不同。
可他根本顾不上旁人的侧目,直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走出聆箫院,又穿过花园游廊,一直走回了自己的寒江院……
二少爷许青禾见兄长回来,露出一个微笑。
“大哥你看,我已经将斋僧闲编的残局摆好了,就等着你回来一道参详呢!”
二少爷十分善解人意,他一眼看出大哥脸色不对,想来是在姑姑那里遇到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于是赶紧将话题引开。准备稍后一遍与兄长下棋,然后再慢慢道来。
许青峰努力的眨眨眼,像是要忘掉什么似的。看着自己弟弟的笑脸,和桌上他垂涎已久的残局棋谱,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像是从云端回到地面一般。
他缓了口气,在棋桌前坐下。努力不去想什么表妹的事情,只专心揣摩“斋僧闲编”起来。
许家大房这两个兄弟,平时闲暇娱乐便是琢磨棋谱,所以不一会,大少爷许青峰就进入了状态,两人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副残局一一拆解。
他正要大呼畅快,却只听许青禾“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哥方才去找姑姑,姑姑到底怎么说的?”
许青峰拈着棋子的手一滞!
……去找姑姑?
对啊!刚才是要去找姑姑的!后来呢?
遇见沈家人在聆箫院里做饭,于是又打算说他们这样不合规矩。
再然后呢?
许青峰彻底没心思下棋了!
“今日不下了,我再去一趟聆箫院!”许青峰说完拔腿就走。
这是怎么了?许青禾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起兄长这么大的反应,赶紧跳起来拦住他:“大哥乱说什么呢?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往那边去做什么?”
许青峰刚才去聆箫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回来之后又下了那么久的棋。
这时候天色渐晚,眼看就要上灯了。
许青峰被弟弟这样拦住,才看见外面暗下来的天色。他重重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两下:“那我明日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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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芙送走了许青峰这尊大神,一时也没有什么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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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吩咐徐嬷嬷和露儿收拾了残羹,她一个人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景致困惑道:“你们觉得,大少爷的礼数如何?我怎么觉得……还不如我呢?”
沈幼芙刚才就有这个疑问,这时候趁着没人终于问了出来!
徐嬷嬷和露儿对视一眼,她们也有同感啊!这大少爷,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居然还对别人挑三拣四,蒲儿落在他手上,说不定还是冤枉了呢?
反正现在,表公子要是想发卖她们其中任何一个,她们可都不服!
当晚三人怀着这种“不服之心”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沈幼芙左思右想,觉得大表哥太不靠谱。于是自己领着露儿,来到了外祖父所在的齐德院。
齐德院并不是外祖所住的地方,这里更像是一座微缩的学堂。
沈幼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院落。
青石铺路,中有假山水榭。两旁都是大间大间的房舍。这些房舍无墙无门,就像是用几根大柱子撑起一个屋顶一般。
而四面则是用竹帘做墙。这样一来,里外都可以望见对方了。
在这样的大房舍里,席地摆着一些蒲团,还有供人习字书画的矮几子。
沈幼芙一路经过这里,脑海中便浮现出外祖在此传授经纶的样子,心中不免多了些敬重。
沈老太爷许昂对于沈幼芙的求见十分意外。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一个慈爱的长辈,跟儿孙的关系,多数犹如师生一般,都是建立在指点经学之上。
正因为如此,寻常也少有晚辈会来打扰他。
他这个外孙女,不去内院找舅母姐妹们说话,却跑到他这里来做什么?
沈老太爷本不想见,但一抬头便看见了书架上的小瓷瓮。
那里头装得正是沈幼芙先前说的那一味甘草蜂蜜。
……拿了人家的,总不好说不见……老太爷放下手中的纸笔书卷,对下人点了点头。
沈幼芙被请进来时,也是不经意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瓷瓶。
不过她的目光并未太久在上面停留,而是立刻按照规矩,行了规矩工整的礼仪。
老太爷喜欢儿孙彬彬有礼,见沈幼芙这样,心中也算较为满意。他沉沉地开口问道:“你有何事?”
沈幼芙当然不是来问什么深奥学究。她就是想问问,昨天让大少爷带的话,那厮究竟带到了没?
“回外祖父话,幼芙昨日拜托大表哥转告您——川贝母炖梨,加上枇杷雪蛤熬煮成膏,当做日常羹汤食用……不知大表哥来过没有?”
沈幼芙问完这番话,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老太爷一脸茫然,完全没听说过的样子,沈幼芙就知道自己昨天没看走眼!大公子昨日却是魂不守舍,神游太虚去了。
“幼芙正是担心大表哥事多,将这事忘了。又或者他本身不懂这些,说也说不清楚,所以才又来打扰一次。”沈幼芙言语亲和,就像在沈府跟老夫人说话那样,“外祖父如不忙,不如指派个斟茶递水的下人给幼芙,幼芙再叮嘱一遍才能放心。”
许老太爷审视着沈幼芙,心中却是有些吃惊。
沈幼芙这些话既像是来状告许青峰的,又像是来邀功的。
但这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不知怎地,就让人觉得并非如此。而是她的确真心实意要吩咐下人熬制羹汤才能放心。
这种小女儿的贴心,在许府实在是不常见。
老太爷想了想,冲外头一抬手叫进来一位婢子:“你去跟表小姐学着制作羹汤吧。”
老太爷身边的婢子,可比一般的婢子不同。跟着老太爷这里,请棋书画可是都学了不少。只是她一直负责齐德院这边的杂事,却从没有学做羹汤的经验。
但这可是老太爷的吩咐,婢子恭敬地答应下来。脸上却难掩惊讶之色。
沈幼芙也没有别的事,本来只是打算过来说一声,没想要老太爷直接给了她一个人。
这下只能手把手去教了。
沈幼芙带着婢子告退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怀秋,见过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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