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晒在吴淞口江面上,江水微冷,进出黄浦江的汽船总要在转弯前长长的鸣笛,而后拉着黑烟,气喘呼呼的驶过这个全中国最繁忙的岔口。奉天丸很早就起航了,但让人奇怪的是,她转过岔口之后便不断减速,航速甚至下降到五节以下,一般的乘客对船速并不在意,可今天头等舱上的乘客早就因为军统的暗杀成了惊弓之鸟,他们发现邮轮忽然减速开始不安,要不是同船的还有日本人,他们肯定要把船长找来问话。
“本次航行由大日本帝国海军全程护航。”看见外面有人给汪精卫身边的周佛海传话,周佛海又不断的看向窗外,影佐祯昭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正在喝茶的他淡淡说了一句。
“哦,实在是太感谢了,真是辛苦帝国海军了。”看向窗外的周佛海也看到远处疾驰而来的日本军舰,当即向影佐祯昭低头致意。
“保护中国对日友好人士是大日本皇军应尽的义务。”影佐祯昭放下茶杯。安排汪精卫赴青岛的方式他是反复思考过的,飞机和火车都不合适,邮轮才是最妥当的。但邮轮也有邮轮的风险,虽然那艘支那潜艇只在南中国海活动,且中国海军和重庆已经是势不两立,但影佐祯昭还是不敢大意,所以此行特地要求大本营派遣海军护航——他终究是陆军,不清楚海军和支那潜艇在钦州湾的对决完全以失败告终。
周佛海低头间,影佐祯昭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那里,帝国海军那珂号轻巡洋舰正快速驶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帝国海军第6驱逐队的晓、雷、电、响四艘驱逐舰。那珂号是排水五千多吨、一百六十多米长的轻巡,晓、雷、电、响是排水近两千吨的吹雪型驱逐舰。这五艘军舰一上来就把奉天丸夹在中间,三艘在前面开道、轻巡那珂和电号驱逐舰在奉天丸两侧屏护。一时间二等三等、四等舱的普通乘客惴惴不安,头等舱的与会代表却禁不住鼓掌。
“这才是真正的兵舰。”知道这些军舰是来护航的,绥靖部部长任援道走出了舱室来到顶层舱面观看。他能成为维新政府的绥靖部部长全靠当年收拢了电雷学校的部分官兵,又凭借这些官兵收拢了太湖地区的散兵游勇。可电雷学校的那些船怎能和真正的海军兵舰相比。
“任部长也喜欢兵舰啊。”冬天风冷,但顶层舱面不是只有任援道一个人,随船北上的前海军中将凌霄也站在舱面上看着那几艘日本军舰。
“原来是”任援道在南京见过凌霄,可他是汪精卫的人,所以不太记得他的字。
“小弟壮华。”凌霄年龄比任援道大,军衔也高,可任援道是部长,他投汪后还未有实职。
“哦,壮华兄。”任援道久经世故,表面上谁也不得罪,哪怕是很有可能抢自己兵权的凌霄。“日本兵舰就是比我们的兵舰大,看着就威武,真不愧是和大英帝国齐平的海上强国。”
“这仅是轻巡洋舰,要是数万吨的战列舰,”凌霄不自觉说起日本长门号战列舰来,“比这可大太多了,浮在海上就像是一座山,大炮开起来那是地动山摇。我们是没有这么大兵舰的,倒是陈季良那些人在美国造的航母有一两万吨之巨,那船也很大。”
凌霄投汪前曾在美国任海军武官,当然,他和哪个派系都尿不到一个壶里,闽系也颇鄙夷他的为人,陈绍宽很早就名言不欢迎他这种人到中央海军。任援道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听凌霄说起陈季良就心中一动,问道:“壮华兄也知道陈季良在美国的舰队?我听说他是被重庆军统刺杀的,是否确有此事?”
“那肯定是了。”凌霄脸上了肥肉抽了抽,“闽系要自己重建海军,重庆当然不会同意。不过这样也好,中央海军和重庆彻底翻脸,军旗都不挂青天白日了。”
“那他们举什么旗?”任援道对海外这支海军少有关注,而华人志愿海军成立之目的就是为了打垮日本,沦陷区报纸少有华人志愿海军的消息,所以任援道有此一问。
“他们举得是辛亥年的铁血十八星旗。”凌霄笑道。“他们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认国民政府这个正溯,认为青天白日旗只是国苠党的党旗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旗。唯有抗战胜利后召开国会、制定宪法,他们才会效忠政府。他们这样搞重庆自然不高兴,可也不是没有道理。”
凌霄一时兴起居然说到了抗战胜利,在任援道察觉之前他又飞快补充道:“不过他们这纯粹是瞎想,凭几艘航母一艘潜艇就能打垮日本海军?这简直是做梦。哄哄华侨外行还差不多,真正懂海军的人对此只会一笑了之。”
*
长江口外,奉天丸顶层舱面凌霄正夸夸其谈,而六十海里外航线上,u-38号正在苦等猎物上门。李孔荣已经下定要干掉汪精卫的决心——确实,汪伪政府在很多方面都曾与日本占领军争利,也在战乱保了一方平安,借助日本人建立了统治秩序,但这仅仅对沦陷区有利,对整场战争是不利的。如果沦陷区没有建立秩序,那么势必会牵制更多日军在中国战场,无法达到其以华治华的目的;如果沦陷区实同鬼域,十室九空,那么其不但不能对日本提供战争所需之资源,反而会消耗日本本就急需的物资,不然日军只有退出这一区域。
汪精卫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沦陷区百姓的利益,而海军只代表着自己的利益,这种利益就现在而言是获得抗战胜利;日本海军覆灭、政府投降之后,海军的利益就是从某种程度上取代日本海军在东亚的作用,协助英美稳定战后世界秩序。如此,海军才能真正的生存下去,海外华侨也能够比原历史过的更好。这,就是刚才那几个小时,李孔荣用逻辑得出的结论。
很无情,但却很合理,没有丝毫的国苠党式的文青气。比如,没有认为以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中国历史,也没有认为海军投靠大陆政权就能以领先的技术和历史预知称霸东亚,更没有莫名其妙的自豪感突发,要为民族和国家争取什么利益。都没有,只有海军这些人自身的生存,以及如何尽可能的在这场战争中为自己攥取更多战后利益。
这才是海军内心真正所关心的东西,只是大家明面上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更深层次的说,福建不是湖南,也不是江浙。两湖和江浙都有浓厚的家国天下情节,只是一个务实一个务虚,一个成事一个坏事。福建虽有不少士人,但对朝廷的报效之情要比以上两地淡的多,家国为何、天下在哪,这只是士人们所关注的东西,百姓真正关心还是油盐酱醋、子孙后代,而能够出人头地的那些,只关心自己埋在床底下的金银。这是标准的商人,他李孔荣或许能教会他们勇武,但未必能让他们放弃对金钱追求。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是钱最好。’想通这些问题的李孔荣在航行日志上写了这么一句。这代表他以前所设想的什么欧洲比亚洲战场晚结束、什么收复东北外蒙,统统都要放弃。可写完这句他又想到自己苦心拟定的援助国内各战场的计划,还有已经前往绥远联络的钟前功。国内战场虽然耗费着日本的战争潜力,但这种耗费对海军来说并无太多助益,只要航路切断、物资无法运抵日本,再大的战争潜力也无从发挥。
逻辑和情感的矛盾,现实和理想的冲突。想到这里李孔荣就没有再想下去了,走一步算一步是他的策略,况且现在他还要干掉汪精卫。
“轮机长,上浮到潜望镜深度。”因为身处航道,刚刚一艘美籍货轮恰好经过,潜艇不得不下潜到安全深度防止被撞。现在货轮远去,水听室表示附近暂时没有商船,李孔荣又要求轮机长上浮到潜艇镜深度观察海面。
“主水柜排出三百升,上浮到潜望镜深度。”新轮机长陈尔恭下达着命令,虽然不是他接手轮机长后的第一次出航,可他的表现还有些手忙脚乱。
“保持深度。”李孔荣凑在潜望镜上,海面风平浪静,只是潜艇的悬浮并不稳定,这对他的观察很不利。“保持深度!轮机长。”他又喊了一句。
“是,长官。”陈尔恭看了一眼深度计,再次命令道:“排出一百升。”
主水柜再次排出一百升,潜艇当然马上升高了几尺,正观察的李孔荣不得不扭头看向身内的陈尔恭。“你计算了配平吗?”他问。
“计算了,长官。我每天都计算。”陈尔恭摸了一把汗。
“你现在把潜艇升这么高,找打吗?”李孔荣很生气。他要的是水平,而不是像陈尔恭这样排出更多的压舱水,升上去好几尺。
“是,长官。我马上修正。”陈尔恭继续摸汗。这时候林祥光看向李孔荣,目光里全是无奈。似乎再说:知道上一次巡航为什么没有战果了吧,全是轮机长闹的。
“长官,发现高速螺旋桨!”水听室的林濂藩探出头大声报告,他是原先留下的老人。
“多少艘?”李孔荣心中咯噔一声,低呼终于来了。
“最少两艘!”林濂藩还在细听,他刚刚说两艘就纠正:“不,三艘,最少三艘。”
“这么多?!”李孔荣想到过日军一定会有护航军舰,可没想到居然有三艘以上,按照日本海军的编制,这应该是一个驱逐队,说不定是还有一艘轻巡。
在海洋中,如果条件合适,声音的传播距离会非常远。林濂藩很早就听到了高速螺旋桨声,但半个多小时后,李孔荣才从潜望镜里看到那几艘围着奉天丸的日本驱逐舰以及他预料中的轻巡洋舰。受限于奉天丸的航速,船队现在的速度大约在十二节。
“轮机长,保持水平!”李孔荣正盯着远远驶来的奉天丸,看着她那两根高耸的红色烟囱和烟囱两侧高高的桅杆,可海面的波浪又将潜望镜遮住了。
“是,长官。”陈尔恭大声的回应了一句。可他还没有动作,李孔荣的命令又来了,他先是拉了伡钟,然后喊道:“全艇战斗位置!双伡后退,航向三一零。”
“全艇战斗位置,双伡后退!航向三一零。”指挥舱灯光瞬间变换,此时柴油主机已经停机,全靠电池在驱动潜艇往三一零方向后退。
“一号、二号鱼雷管准备。”命令一个接一个,艇员们都不敢说话,生怕打扰艇长下令。
“一号、二哈鱼雷管准备完毕。”艇艏鱼雷舱的回报传了过来。
“打开鱼雷舱管。目标距离四千四百,方位二二零,航向零九零,速度十二节,鱼雷定深五米,速度四十五节”李孔荣默念着射击参数,这些参数随即被输入鱼雷射击指挥仪。就在他考虑四千多米发射鱼雷是否能命中时,一声记闪光出现在一艘驱逐舰左舷,‘轰’的一声,日舰开炮了,方向正是自己这个位置。
‘轰!’127mm炮弹砸落在海面上,除了发出更大一声轰响,还炸起一股大大的水柱。
“关闭鱼雷管,下潜!马上下潜!”李孔荣快速收起潜望镜,着令u-38下潜。“轮机右满舵,双伡全速。”
“右满舵,双伡全速。”命令被重复着,而头顶上再次响起了炮弹爆炸声,高速螺旋桨声也越来越近,日本人就在头顶。此时潜艇里绝大多数艇员的脖子都往上扬,虽然隔着钢铁舱壁和十多米深的海水,可大家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希望能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
放下潜望镜的李孔荣走到水听室门口,他道:“有深水炸弹吗?”
“没有。”林濂藩轻声道,他答完又指着头顶,“它就在上面。”
“晦气!”李孔荣小声的骂了一句,虽然他清楚日本海军的‘月月火水木木金’训练,瞭望手天天喝鱼肝油,白天也能看清星星,可仍觉得被发现是一件倒霉的事情。
“怎么办,长官?”刘永仁看着水听室门口的李孔荣,问了一句。
“能怎么办?跟上去。”李孔荣摘下白色德国艇长帽,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