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申包胥)七日七夜,不饮食,不绝哭,以拯国难,自古及今,天下万国,未尝有也。得此一人可以光国史矣。”——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
好大的雪,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秦国王庭外,一名衣衫褴褛的汉子在殿门前长跪不起,哭泣的声音变得微弱而沙哑,每一个听到他撕心裂肺哀鸣的人,都能感同身受他强烈的希望和现实的无力。
泪水零落成冰,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七天前。
一个衣衫破旧、乱发蓬须、瘦骨垢面的汉子,沿丹水、过武关,跋山涉水一千余里,不顾侍卫阻挡闯进秦庭大殿,扑通跪倒,额头双手双膝趴在地上,大呼:“下臣乃楚国大夫申包胥,见过秦公。”
秦哀公背负双手,走到趴在王庭上的申包胥跟前:“大夫所为何事?”
申包胥语气急切地说:“伍员带领吴国大军攻破了郢都,令我王失守社稷,正逃于草莽之间,使下臣来向秦国告急。当今能救楚国的,只有秦公了,恳求秦公速速发兵,救楚于危难。”
吴军攻占郢都,天下震惊,秦国朝野更是炸开了锅,唇亡而齿寒,楚国若亡了,秦国也危在旦夕。
虽然吴国家底有限、人口基数过小,没能力消化整个楚国,但吴国的这次远征,从根本上打击了楚国战争潜力,如果不加遏制,江淮一带必将落入吴国势力范围,楚国将彻底衰败。
秦在晋西,楚在晋南,与晋国互为牵制,一旦楚国东部沦陷,晋国无疑是获利最大,短时间内就能占据楚国方城以南的南阳盆地,继而弥漫整个中原,到时候秦国非但不能冲出河西,就连偏安一隅都困难。
但此时此刻秦哀公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出兵这样的大事,你等我跟大臣开会商量一下。”
军情紧迫,容不得秦国大会小会耽误时间,多耽搁一时,楚人将多涂炭一日,申包胥着急了,对秦哀公哭诉道:“吴人贪如猪、毒如蛇(‘封豕、长蛇’),如果占有了楚国,必定会联合晋国对秦国下手,到了那时,吴国必定会成为秦国的祸患啊!也希望秦公念在甥舅之情,趁着吴军现在还未安定下来,请帮助楚国复国,大恩必当厚报。”
秦哀公“哦”了一声,好奇的问道:“楚王如何厚报寡人?”
这一下就把申包胥给问住了,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起到增强气场的作用,没想到秦公反倒认真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秦国君臣的注视和期盼下,申包胥涨红了脸,最终憋出来一句话:“楚王愿意世世代代侍奉秦公(‘世以事君’)!”
秦哀公毕竟是老江湖,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句场面话,也推辞道:“秦国东有晋国虎视,西有西戎犯境,又远居西陲,兵微将寡,自保不暇,安能救援楚国?”
不拿出一点诚意出来,秦国自然不会松口,对于一个英明的政治家来说,秦哀公所在乎的只有利益,危急时刻,正是坐地起价的千载难逢之机。
申包胥心里很清楚,秦哀公想要什么——楚始都,於地。
秦哀公自信能够帮助楚国复国,但帮助楚国复国,秦国自身能够获得什么额外的好处呢?
就算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也要保证一点——复国后的楚国不能对秦国有半点威胁。
秦国自秦穆公之后就不断挑战晋国,意图中原,奈何晋国据函谷、崤山之险,让秦国屡屡冲不出河西,反被晋国抓住几次机会予以重创。
秦国同楚国政治上的血脉联盟,也只是为了突破晋国的封锁,一旦开辟另外一条东进之路,秦国必然全力争取。
幸运的是,这条通道是存在的,它叫做“商於之地”。
每一个重要的关隘都会扼守一条重要的通道,而每一条重要的通道又会连接两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商於之地”也是一样,它连接的是“渭河平原(关中平原)—南阳盆地”这两个重要地理单元。
我们还是用地图来说话,这样最直观。
在地图上,我们先找到G312国道,“商於之地”所涉及的地名、关隘都可以在这条国道上找到,因为不管对于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来说,将自然形成的道路,或将古人所修建的道路扩建为公路,是最为省时省力的办法。
然后,在G312国道上找到商洛市、丹凤县和武关县这三个地方。
从地形图上看,商洛市和丹凤县之间为一狭长的盆地,因为太狭窄而容易被人忽略,但在秦岭的腹地、山高谷深的地形中,有这么一条勉强够得上盆地的地形,还是非常显眼的。
因为汉江最大的支流丹江,发源于商洛市秦岭北沿的商山,又流经丹凤县,所以,我们称这个盆地为“丹江通道”。
“丹江通道”也是“商於之地”的核心组成部分,其之于秦国,不仅是渭河平原的出入口,也有重要的缓冲作用,控制了“丹江通道”,便控制了秦国的东北门户,虽然没有使秦国门户大开,但家门口总有贼绕来绕去的感觉毕竟还是寝食难安的。
秦国也知道“丹江通道”的重要性,于是在公元前622年(楚穆王四年),历经“崤之惨败”的秦国花费巨大代价,攻打占据这块盆地的鄀国(上鄀,今陕西商洛市),尽取其地,置商邑,这就是“商於之地”中的“商”。
为防止楚国入侵,秦国又继续往东推进,在“丹江通道”的东部(今丹凤县东)建置一关,名曰“少习关”,战国时改名为“武关”,和函谷关、大散关、萧关并称“关中四关”。
这样一来,秦国以商为邑、以武关为隘,独占“丹江通道”,成为横戈秦岭最重要的一处军事基地。
刚才已介绍,“丹江通道”只是组成“商於之地”的核心部分,我们接着看剩余部分。
我们继续以商洛市、丹凤县和武关县构成的“丹江通道”,沿G312国道往东南,到达今淅川县和内乡县一带,这便是“商於之地”的终点——楚国的於地。
於地地势险要,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有“中原未战,淅境兵动”之称,更是楚国始都丹阳所在地(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於地往东,便是楚国的核心区——南阳盆地。
为防止秦国侵袭,楚国也在於地西面筑起层层城墙,接入楚方城,成为其组成的一部分。
以秦岭的“商”开始,以武关后的“於”结束,商邑和於地,最终组成了完整的秦国东进之路——“商於之地”,也是后来“秦驰道”的主干道之一。
商於之地处于秦、楚、晋三国的交界上,“商於之地”西北,就是秦国的渭河,东南是楚国的南阳,东北是晋国的上洛,重要性不言而喻,后世的楚怀王不惜冒着被张仪退还六百里商於之地的谎言,而在秦国吃了几年牢饭,客死他乡。
战国时期的秦、楚二国博弈焦点也是围绕“商於之地”,引发了诸如“蓝田之战”等一系列的战争,并直接导致了楚国的衰弱。
若楚国将於地割让给楚国,将不再对渭河平原构成直接威胁,反而秦国得了商於之地,便会顺丹水而下,顺利进入楚国的南阳盆地,等于世代将楚国处于秦国的兵锋之下。
申包胥表示自己做不了这个主。
结果也在秦哀公意料之中,他说道:“您姑且到宾馆休息,一有消息我们便会通知您。”
申包胥回答说:“楚王逃亡到杂草丛林之中,还没有得到安身的地方,下臣哪敢去休息呢?”
秦哀公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拂袖离去,剩下申包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王庭手足无措。
割地求全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楚国灭亡,楚人背井离乡,也要守住最后的尊严,守住最后的希望,但想着楚王“越在草莽”,郢都城中几万大军肆意淫乱强抢,尽行禽兽之举,申包胥觉得浑身无力,不禁放声恸哭——
“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
宫女送来饭菜,他大嚼大咽,吃完了嘴巴一抹继续哭。
秦哀公睡觉的时候,申包胥在寝宫外哭;
秦哀公上朝的时候,申包胥在王庭外哭;
秦哀公吃饭的时候,申包胥在餐馆外哭;
秦哀公上厕所的时候……
眼泪哭没了,就干哭干嚎。
整整哭泣了七天七夜……
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就算申包胥哭死,不拿出点诚意出来,秦哀公也只能表示道义上的同情,至于无偿帮大楚复国,那根本就是门儿都没有的事情。
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国被灭、削弱或者投降,届时秦国必将被晋、吴二国所侵,本来一个晋国就够吃力,再加上一个吴国,或者再加上一个傀儡楚国……
此消彼长之间,晋国也在北方蠢蠢欲动,秦哀公也很着急,必须乘晋、吴二国前后合击态势尚未完成的时候,将这个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但贸然出兵,群臣也不会答应。
秦哀公左右为难,步入雪中,来到声嘶力竭的申包胥面前,好奇的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
申包胥沙哑着干涩的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当初伍员逃亡的时候,找到我说‘我一定要灭掉楚国’,我说‘您赶快逃走吧,再不走就要被抓起来了’,在他即将走的时候,我还告诉他‘您刚才说要灭掉楚国,我知道您会说到做到,可是我也要告诉您,您能灭亡楚国,那我就一定能够复兴楚国’。现在他灭了楚国,也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我要复国。”
蓬头垢面的申包胥努力抬起头,用坚毅的眼神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秦哀公:“秦国出兵,就算楚国灭亡了,秦国也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土地。”
说完,通红的双眼包含泪水,爆发出强烈的浑厚力量。
眼泪,并不一定是弱者的表现,当伍子胥瘫坐在父兄的墓旁黯然落泪,当申包胥绝望在秦庭上血泪成河,当一切功名被覆盖上数千年厚厚的尘土,当历史的丰碑在风沙中侵蚀斑驳,强权在无数颗坚定的眼泪面前轰然崩塌。
谁说英雄只与刀光剑影相伴,在英雄们孤独而幽远的双眼之中,也许只会抛下一颗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英雄泪。
君虽无道,臣有死节,秦庭七日泪化血;
人固有情,士无虚义,豪杰一誓铁成金。
秦哀公决定救楚,这一决定虽然很有风险,但对当时的局势而言,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便向申包胥问道:“柏举之战,楚军尽数被灭,但您申邑的精锐之师为何不去救郢都?”
申包胥说道:“楚方城申、息二县之精锐,唯楚北方之屏障,如果申息之师南下救楚,晋、郑、宋等虎狼之师必定觊觎楚北之地(今南阳盆地),楚北一失,国之不国,楚必危矣!”
承诺?信念?使命?责任?
铁石心肠的秦哀公被眼前这个斗士感动了,他明白让申包胥割让於地等于痴心妄想,自己坐地起价的节奏被打乱,便对申包胥说道:“吴国出兵三万,寡人命子蒲、子虎二位大将带甲五百乘援楚,胜算如何?”
此时已经不需要任何感谢的话,申包胥大嚎一声,连忙叩头九次(“九顿首”),震得地面轰轰作响,拜谢秦哀公。
申包胥,芈姓,蚡冒氏,名包胥,因封于申邑,故称申包胥,是楚蚡冒后代,今湖北省京山市人,春秋时期楚国大夫,又称王孙包胥。
得知秦哀公要出兵援楚,秦庭上下一片哗然,群臣将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有同意出兵的,有不同意的,更有待楚、吴两败俱伤,伺机攻下楚国的,痛陈利害、议论纷纷。
秦哀公决心已定,向群臣说道:“楚王昏庸无道,本不该救,但有申包胥这样的忠义之臣,楚不该亡。”
望着整军待发、气势轩昂的秦军将士,秦哀公思绪万千,一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无衣》脱口而出,大雪纷飞下,更显苍凉悲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楚国的复国运动终于拉开最后的大幕,伍子胥到底能不能抵挡住春秋两大强国的疯狂反扑呢?
风!
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