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唐﹒白居易《望月有感》
乡野小僻,一行人趁着月色匆匆逃亡。
想到曾经权倾朝野、声势显赫的栾氏一族,转眼间竟然会沦落到背井离乡之境,还是拜亲生母亲和姥爷士匄所赐,栾盈总觉得自己是捡来的,不尽感叹世态炎凉,只得无奈的带着栾氏族人,依依不舍渡河而去。
在政治面前,利益永远比血缘更加牢固,因为所谓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有的只是更加复杂的利益捆绑,更加深邃的交纵错杂。
甚至所谓的孩子,对政治婚姻来说,也只是源于政治利益而不得不做的一种投资,当他们感觉政治利益得不到保证,就会撤资。
如果此时投资的东西还不听话,自己又控制不了,处理的方法也很简单——销毁。
政治很纯粹,没有血缘。
暮色里,望着黄河对岸的故土,栾盈明白,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再踏上去的,就和昨日的盛景一样,不可再现。
秋日夜凉,栾盈紧了紧身上衣服,深感留给自己抒发情怀的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归宿,因为就在刚才经过周都西部边境时,被人劫掠一番(“周西鄙掠之”),如果再不找到归宿,迟早会客死他乡,复仇无望。
齐国刚同晋国言和,去了估计会被引渡;士匄的叔叔士雃在秦国也颇有势力,也是不能去了;其他国家都是晋之与国,去了也很快会被当做礼物遣返。
那么,只剩下楚国了。
公元前552年秋,栾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奔楚”。
自从五年前湛坂一战后,楚康王便暂缓与晋国的争霸,在令尹子庚的辅佐下,一手抓经济、一手谋发展,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也幸好这几年时间,齐国对晋国造成不小麻烦,再加上中原国家之间扯皮拉筋的事情不少,使得他们没有拧成一股绳对付楚国,让楚国躲在角落里慢慢舔舐伤口,谋求北上复霸。
对于栾盈的到来,楚康王也没表示多大的喜悦,就在几个月前,楚令尹子庚刚刚病死,为了能够尽快的恢复朝廷的秩序和稳定,位高权重的令尹一职又让楚康王绞尽脑汁,无暇他顾。
选谁来填补这个重要的缺位呢?
经过仔细的考察和思量,楚康王决定起用一位德才兼备之人来担任下一任的令尹,此人就是孙叔敖之侄、时任大司马的薳子冯。
但这个决定又让楚康王烦躁不已——薳子冯说他身体有疾。
一般人做梦都想当官,何况是一个国家的副总裁。
但薳子冯官瘾似乎不大,没有日上竿头的进取心,面对国家的盛情召唤并没有报之以热情,而是马上拜访了申叔豫,想听取申叔豫意见。
申叔豫不仅是薳子冯的良师挚友,在当时还是一位非常有名望的人,除了博学多闻之外,此人还有一个别人所不具备的优点——善于分析时局。
对于薳子冯出仕一事,申叔豫是十分不看好的,因为此时楚国政坛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除了要治理国家,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各种政治关系。
就公族来说,楚康王兄弟众多,势力庞杂,新任令尹如果处理不当,可能很快就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也就是说,申叔豫觉得薳子冯是能臣,能做事、能成事,但不是权臣。
能臣不顾安危善于报效国家,权臣忠于利益善于保护自己。
说白了就是想让薳子冯明白一点——这摊事你惹不起!
面对充满期盼和疑惑的薳子冯,申叔豫没有一盆冷水浇灭他为国为民的热情,而是对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国多宠而王弱,国不可为也。”
该说的都说了,其它的自己领会吧。
幸运的是,薳子冯了明白申叔豫一片苦心,于是开始装病。
一般人为了翘班装病,顶多做做样子,但薳子冯知道楚康王脾气,凡事都要亲自考察一番才安心落意,为了让楚康王彻底死心,薳子冯决定真病。
当时正值酷暑,烈日炎炎,想生病也很困难,但楚康王看中的人绝非一般人,一般人也没他那个聪明劲。
他命人在房间挖一个大坑,坑里面放上冰块,冰块上垫上床垫,想让自己睡在上面受凉。
看着自己的杰作,薳子冯很自豪,自己躺上面一试,嗯,有点冷,又穿上军大衣(“重茧衣裘”)再试,温度不错,于是牙关子打着哆嗦睡在上面等着生病。
为了快点让病魔来折磨自己,薳子冯还给自己立下饮食起居规矩——“鲜食而寝”(少食多睡)。
没过多久,面容枯槁、身体消瘦的薳子冯终于等到了楚康王的亲自造访。
跟随楚康王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医生,一方面表示关心,一方面探听虚实,对于喜欢耍小聪明的薳子冯来说,楚康王始终是不放心的。
医生俯下身,对薳病人进行仔细观察、闻讯,开始把脉。
这位医生叫什么历史没记载,但这位医生的诊断报告却被历史记录了下来——“瘠则甚矣,而血气未动”,其中的“血气”二字,无形中告诉了我们当时医学界所采用的诊断方法——脉诊。
司马迁在《史记》中说:“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但“瘠则甚矣,而血气未动”这九个字,是有记载的比神医扁鹊还早的脉诊记录。
有时候翻阅历史的时候,真的觉得春秋时期的古人,与我们现代人相比,并没有二千多年的时空感和隔阂感,就仿佛昨天和今天一样的触手可及。
这就是传承的伟大之处。
经过仔细脉诊后,医生心中有了底气,发现薳子冯在装病,但对其努力装病的精神还是很感动的,于是有所保留的对楚康王汇报——薳大夫看起来很消瘦,但他血气不乱、六脉调匀、和缓有力,建议卧床养病。
薳子冯对医生狡黠一笑。
作为国家的二把手,是要处理繁重政务,怎么能找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担任?楚康王无奈,安慰了几句后悻悻而归。
望着楚康王远去的背影,薳子冯顺利避仕在家,长吁一口气,但他不知道的是,长期的榻卧冰床,给自己的身体落下了病根,导致了将来的英年早逝。
心仪的人不愿意,没看中的人却是用尽心机,右尹公子罢戎、右司马公子橐(tuó)师、左司马公子成、莫敖屈到、箴尹(谏臣)公子追舒、连尹屈荡、宫厩尹养由基等人明争暗斗,并驱争先,十分激烈。
其中,楚康王的亲叔叔、时任箴尹的公子追舒便是其中最会来事的一个。
公子追舒,芈姓,熊氏,名追舒,字子南,楚庄王之子,公元前552年,在大司马薳子冯成功避仕之后,被楚康王任命为令尹。
人,为什么要做官?
官,要怎么去做?
是否只要是人,便都可以去做官?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经接触过一本很不起眼的的佛学小册子,小册子篇幅不大,却说理透彻,作者为明清时期的觉明妙行菩萨。
后来专门查了下,觉明妙行菩萨是一位来自西方极乐世界的大菩萨,估计真正的作者也是托名于觉明妙行菩萨,借其之大名,弘扬佛学真谛。
此小册子也得民国一代高僧印光法师的首肯,得他首肯的典籍,含金量必定是不会低的。
这本宣扬净土法门的小册子名字很奇怪,叫做《西方确指》——一本真正讲佛学的书籍。
《西方确指》里面有一段阐述侥幸做官的恶果的一段话,言简犀利,读来让人神清气爽,也有当头棒喝之感,原文放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有人)或欲求官,问可得否?
菩萨曰:“做官一事,你更莫想。你须知得,通经史之谓文,练韬略之谓武,膂力过人之谓勇,智能出众之谓才。汝自思量,有一于此否?若四中不具其一,要做官,不过图侥幸而已。要图侥幸,念头先已不正。
一做了官,便去假威仗势,一味虐疲民而饱我腹,决不思为国为民做些好事。以至积恶日深,不知改悔,来世定作牛马驼骡,有力报人等畜。如目前兵戈战阵中一类畜生,皆夙世冒禄贪功,无一毫功德于天下之徒也。
且报应之理,远近无期,或致祸于现世,或殃及于子孙。如目前一等罪犯囹圄,身受屠戮,继嗣不肖,或绝灭无传者是也。
又损害良民而取其财货,谓之不仁不义之物。以之(不仁不义之物)祀祖先,而祖先益愆(qiān,罪孽)。事神明,而神明加怒。供诸佛圣贤,必为之堕泪。奉仁人有道,反为之生惭。即罪恶不极,而冤结相酬,后世定作一类羊猪鸡犬,无力报人之畜,及世间一等贫穷下贱剧苦之人。
又此图侥幸一辈,在官即做些好事,亦未免公中有私,善中有恶。罪福影响,不漏丝毫,贪有限之荣名,受累生之恶果。侥幸做官,溺心利欲,如上所谈,势所必至,可不畏哉!”
这段话明确指出——没有做官的智慧和功德,而去做官是很危险的!
遗憾的是子南没有看到过这句话,就算看到了也会不以为然,因为侥幸当上令尹的子南上台后,大肆提拔、任用帮助自己争权的亲信,而这些人专权擅政,霍乱朝纲,闹得内外怨声载道。
其中,最有代表性、引起民愤最大的,是一个叫做观起的平头老百姓。
观起,服务于子南,且受到子南的宠信,短时间内积聚了巨额财富,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来源不明”。
而最让楚人气愤的是,观起无功无禄,却有能驾几十辆马匹的车子,按照当时的制度,庶人只能“木车单马”,很显然,公务车超配了。
一个庶人尚且肆无忌惮,何况他的主子。
第二年(公元前551年),子南越发肆意妄为,越发气焰嚣张,楚人怨声载道,“王弱”的楚康王对此也毫无办法,只能怪当时瞎了眼,找来这么一只尾大难掉的白眼狼。
当时与子南竞争令尹一职的,还有另外两位有实力的人物——莫敖屈到和连尹屈荡。
他们父子俩同属于楚国的另一个大家族——屈氏家族。
竞争令尹职位的失利,也让屈氏家族“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他们决定借此机会,以“肃贪腐、清君侧、解民愤”为由,扳倒子南。
事实证明,再硬的耳朵根子,也是经不住背后扇阴风点鬼火的,在屈氏家族的怂恿下,迫于各界舆论压力的楚康王不再犹豫,鼓起勇气,决定对这个亲叔叔下手了。
可子南毕竟是自己的长辈,不能说杀就杀,杀了也还要给自己的族人一个交代,尤其是子南之子、自己的堂弟弃疾(楚康王的五弟也叫弃疾,不是同一个人)。
弃疾时任楚康王身边的“御士”,为人正直果敢、深明大义,在杀子南之前,楚康王每次见到弃疾都不由自主的抹起了眼泪(“必泣”),很伤心的样子。
“必泣”时间长了,弃疾也感到很纳闷——每次见到我都哭哭啼啼的,难道得罪楚王了?便小心翼翼问起缘由:“君三泣臣矣,敢问谁之罪也?”
楚康王抹干眼泪,叹息道:“你知道的,令尹行事张扬、玩忽失职,国人痛恨,现在国家将要治他的罪,到时候你还能留下来辅助寡人吗?”
这句话说得十分高明,言外之意就是我要治你父亲的罪,但保证罪不及你,请你好自为之,不要惹祸上身,害了全家性命。
弃疾在楚康王身边待得时间很长,十分清楚楚康王外柔内刚的性格,当即表示:“父亲被杀儿子留下不走,君王怎样还能任用?但请您放心,泄露此事是重罪,臣是不会这样做的。臣不仅会保守秘密,到时候还会做好家人的安抚工作。”
楚康王很满意。
不久,楚康王在一次朝会上杀死了子南,并将观起车裂。
在父亲子南墓前,家臣劝说弃疾出逃,弃疾哭诉:“我参与了杀害我父亲的预谋,出走?能到哪里去?”
“继续做君王的臣下吗?”
“那也不可能,事奉杀害我父亲的仇人,我也是不能忍受的!”
说完,便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上吊自尽了。
观起的儿子观从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切,出逃吴国,寻求复仇的机会。二十三年后,他将以他的方式,重新回到楚国。
而与观从一起离开楚国的,还有栾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