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斗越椒被一箭射死,这场政变还不知道鹿死谁手,为了防止大权旁落,令楚王室的军政权完全服务于王权,楚庄王决定在令尹一职上搞点小动作——架空令尹,找个自己能够控制的人。
楚庄王物色的这个人是他的兄弟,叫做沈尹子桱(jìng),这个人有个特点——听话、忠心,让他干什么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平时也很循规蹈矩,没有多少宏图大志,唯一的爱好就是胡侃闲聊。
和善于聊天的沈尹子桱在一起,楚庄王也不寂寞,经常整天整夜废寝忘食地听他瞎吹。王后樊姬见状也为其感到高兴,但时间久了也察觉异样,便问楚庄王沈尹子桱如何,楚庄王大喜道:“与贤者俱,不知饥倦也。”
樊姬听后故作镇静,然后忍不住掩口大笑,对楚庄王说道:“据我了解,沈尹子桱只能算是一个聪明人,但说到贤能,恐怕还算不上。”楚庄王听后十分疑惑,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樊姬收起笑容,严肃的说道:“我听说虞丘子(沈尹子桱)担任令尹以来,没有经过一系列的考核,就推荐自己的子弟或同族来填补朝廷职位空缺,这样做是蒙蔽国君而堵塞贤人进身的路(‘是蔽君而塞贤路’)。知道贤人不推荐,这是不忠;不知道那些人是贤人,这是不智。所以我笑你认人不识。”
樊姬一番话说的楚庄王大为惊讶,仔细思量感觉确实如此。次日一早,楚庄王将心中疑惑告知沈尹子桱,沈尹子桱听完楚庄王的话,抓头挠腮,目赤脸红,显得十分难堪,对楚庄王表示自己干了几年,确实不是令尹的料,羞愧难当之下,向楚庄王推荐了一个人——蔿贾之子,蔿敖。
蔿敖(约公元前630年—公元前593年),芈姓,蔿氏,名敖,字孙叔,以字立氏,又称为孙叔敖(áo)。
虽然孙叔敖的父亲蔿贾在楚国先后做过工尹、司马这样的大官,但蔿贾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又在若敖氏的排挤下已然家道中落,又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年幼的孙叔敖从小就跟着母亲在家乡期思县(今期思镇)生活。
在中学我们背过孟子所写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篇文章,文中载“舜发于畎亩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孙叔敖举于海”中的“海”这个字,中学老师教我们的是“(隐居于)海滨”的意思,楚史学家觉得“海”表达的是“荒晦绝远之地”之意,还有人认为“海”是“淮”的误写,但是我有不一样的理解。
结合孙叔敖的一生,我认为“海”指的是他的一种能力——治水,因为治水能力突出,被沈尹子桱牢牢的记住了这个人,从而向楚庄王推荐(“虞邱相进之于楚庄王”)。
期思县临近淮水之南,居于大别山北麓,属淮水上游一带,地势落差达到惊人的174米,一旦暴雨来袭,上游的洪水将如猛虎般迅速落冲中下游平原,并在平原之上四处溢漫,导致无数人无家可归,随之而来的更是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惨不忍睹的场景让孙叔敖从小就树立起治理淮水的志向。
长大后的孙叔敖在时任工尹的父亲的帮助下,召集人手,主持兴建了我国最早的大型引水灌溉工程——期思雩(yú)娄灌区(期思陂),在史河上游修建水陂塘,将大别山上来水通过水藤结瓜式的期思陂流入泉河,这项牛刀小试的利民工程不仅有效遏制了水患,还使得史河、泉河之间的土地灌溉有了保证,使的当地百姓安居乐业,后世又称期思雩(yú)娄灌区为“百里不求天灌区”。
楚庄王深知一国水利对于强国之利害,经沈尹子桱这么一介绍,觉得这小子不错啊,挺有能力的,于是拜孙叔敖为令尹,主楚国军政大权(“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淮南子·人间训》)。
当时楚国的国土虽大,但是大多处于山区丘陵地区,水系要么过于集中,要么干脆没有,适宜耕种的低洼土地少之又少,走马上任的孙叔敖似乎对军政大权没多大兴趣,立刻化身水利专家,“于楚之境内,下膏泽,兴水利”,投入到紧张繁忙的水利工程建设中去。
在“基建狂魔”的东奔西跑下,楚国先后治理了南部的沮水、漳水以及北部的汝水,修建了大大小小各种堤坝、水库,使得这些地区既防下游水涝,又供上游灌溉,造福了周围百姓。
然而孙叔敖是一个不满足现状的人,他同他爹蔿贾一样,是一个执著的人,他爹立志扳倒若敖氏,不惜性命也要还一个政治清明的楚国;孙叔敖也是一样,不过他的目标和与人斗的父亲不一样,他的目标更高远——治理(楚境)淮河。
五代时的伏滔在《正淮论》里这样评论过寿阳(今寿县):“彼寿阳者,南引荆汝之利,东连三吴之富……龙泉之陂,良畴万顷……”寿县除了地理位置重要外,水利条件优越更让人刮目相看,其中的“龙泉之陂”,正是孙叔敖主持修建的我国最早的大型蓄水灌溉工程——芍陂(quèbēi),这是与都江堰、漳河渠、郑国渠并称为我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的大项目。
芍陂位于大别山的北麓余脉,其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地势落差达到16米,虽然没有上游落差大,但是此地雨季悠悠绵长,梅雨时节基本上能下完全年的雨,所以在芍陂没修建之前,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形成涝灾;雨少时又常常出现旱灾,农业生产大受影响,经常性的颗粒无收,导致民不聊生,而当时这里是楚国的北疆的农业区,粮食生产的好坏,对楚国的边防安定、军粮供应关系极大。
孙叔敖根据当时的地形特点,巧妙地利用了当地东、南、西三面较高,北面低洼的地势状况,在淠河之东、瓦埠湖之西的长方形地带,组织百姓用土料、砂、砂砾、石料等材料,将众多的天然湖泊圈集成塘,并在四周筑堤成堰,引积石山、龙穴山、龙池山和淠河之水入陂,形成周长约二十五公里,面积约三十四平方公里,下控淠东平原,蓄水近七千万立方的长方形大型水库。
今人认为,芍陂工程选址科学,布局合理,治水理念和水平远超当下,使寿春一带农田达到“灌田万顷”的规模,成为了楚国最大的粮食出产地之一,为繁荣楚国经济和屯田积谷济军,起到了一定作用,到了战国时期楚国干脆把都城都迁到了寿春。
借淮河古道泄洪,筑陂塘灌溉农桑,造福淮河黎民,两千多年来,芍陂在灌溉、航运、屯田、济军等方面起过重大作用,赋予了当地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浓厚的地域文化氛围,东晋时因灌区连年丰收,将其改名为“安丰塘”,意寓安庆丰收之美好。
新中国成立后,多次对安丰塘进行综合治理,先后进行裁弯取直、拓宽疏浚引水工程,加高培厚老堤,筑块石护坡,改建斗门,修筑灌溉排水工程,使蓄水量及灌溉面积都有了显著增加,直到现在都发挥着巨大的经济效益,成功入选2015年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单。
孙叔敖不但兴修了大量的堤坝和灌区,还开凿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人工运河——云梦通渠,又称荆汉运河,这条运河不仅沟通江汉之间航运,且可灌溉两岸农田,对以江汉平原为中心的农业水利灌溉带来极大方便。
“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堤防湖浦以为池沼,钟天地之爱,收九泽之利,以殷润国家,家富人喜”,楚国南至江水流域,北至淮水流域,在孙叔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的方针与实践下,形成了南、北灌溉网络,不仅为楚国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也为我国水利建设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有着深远的影响。
如果你认为孙叔敖只是一个“功同大禹”的水利专家,那就太对不起东汉邯郸淳对他“大贤次圣之质”的评价了,孙叔敖不仅会治水,还会治国。
在治国方面,除了发展农桑水利之外,孙叔敖还极为重视民生经济,把商业看做是和农业同等重要的行业,制定、实施有关政策法令都是“农商并重”,尽力使农、工、商各得其便,秋冬两季动员百姓进山采伐林木,春夏两季借助河流涨水运往外地,从而创造经济价值。这种因势利导的经济观点比管仲的以商治国的理论更切合楚国实际,在他的治理下,楚国的农、工、商各行各业都获得了非常快速的发展,国力得以迅速提升。
为端肃社会风气,孙叔敖还编修楚国刑法《仆区》,使得楚国“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一片和谐安宁的文明之风跃然眼前。
除了这些传统的治国之术以外,孙叔敖还懂得金融,当时的楚国通行贝壳形状的铜币,叫做“蚁鼻钱”,楚庄王却嫌它面值太小,然后强制推广一种币值很大的钱币,老百姓觉得支付非常不方便,商家也是蒙受巨大损失,纷纷放弃商业经营,使得市场非常萧条。
孙叔敖知道后,觉得这将会影响了社会的安定,就去见楚庄王,请求他恢复原来的币制。楚庄王答应了,三天后市场又恢复到原来繁荣的局面。
除此之外,孙叔敖还善于迂回变通,当时楚人都喜欢乘坐低矮的马车,楚庄王认为矮车日常不便于行马,战时不利于运送军用物质,想下命令把车子底盘改高。
但此政令遭到孙叔敖的劝阻,他认为此政令的下达,会让百姓无所适从,不知道车子要加多高为适,从另一层面上讲,如果国家强制百姓改造马车,而没有补助,必定会遭到强烈抵制,于是向楚庄王建议统一加高大门的门槛,因为乘车的人不能由于过高门槛而频繁下车,自然而然的就会将车子底盘加高到了门槛高度。果然半年不到,百姓感觉门槛儿高了,马车行驶很不方便,纷纷把马车改高了。
在治水、治国之余,孙叔敖还抽出了点时间把军事也改革了下,他治军的方法也很先进,将军队分为五个部分,各司其责,同时规定各级军官建立不同的旗号,并按旗号指挥行动,从而起到“不戒而备”的作用。
同时制定各种军事条例(“择楚国之令典”),严明平时如何训练、行军时如何调度、有任务时该怎么处理,经过他的治理,楚军的战斗素质和纪律性大大提高,这给后来的邲之战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孙叔敖在当令尹期间,为楚国的发展呕心沥血,深得楚庄王的信任和朝野的尊重,但他对自己要求却非常严格,吃的是粗饭、菜羹和干鱼,冬天穿羊皮衣,夏天穿葛布衣,面带饥色,不仅自己车乘吃穿简朴,家人也“不衣帛”,连家畜也跟着受苦(“马不食粟”),韩非子感叹之:“良大夫也。”
相比管仲的“其奢逼上”而言,孙叔敖简直就是另外一个维度,其简朴连孔子也对其颇有怨言“大俭极下”,意思是说孙叔敖做了一个太榜样的表率,让追随者无所适从:你都坐母马拉的车了,你的下属还能坐什么车?你都吃粗饭、菜羹和干鱼了,你的下属还能用什么膳食?你都冬穿羊皮衣、夏穿葛布衣了,你的下属还能穿什么衣?你都面带饥色了,你的下属还能怎么过日子?
但是司马迁还是支持孙叔敖的做法,在他的《史记·循吏列传》中,仍将其列为自己理想中的吏治第一人,因为孙叔敖以自己的言行阐述了一个为政治国非常简单的道理:“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史记·滑(gǔ)稽列传》有一个故事叫做“优孟衣冠”,讲的就是孙叔敖死后没有一点家产,他的儿子不得不靠打柴维持生计,一个叫优孟的宫廷艺人知道了之后,在一次宴会上模仿孙叔敖言行举止,惟妙惟肖的演技受到了楚庄王亲自接见,优孟趁机谏言道:“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令尹)不足为也。”楚庄王听了之后十分惭愧,赶紧封赏了孙叔敖的儿子。
“子文之统,忠信廉勇”,后世儒家认为,孙叔敖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几乎全都做到了,所以儒家孔子、孟子和法家韩非子才会在自己的书中如此推崇孙叔敖,千古年来第一圣人!
但是完人也有不完美的地方,孙叔敖的不完美在于太努力工作,以至积劳成疾,逝世时年仅38岁。
“专国权宠,而不荣华。一旦可得百金,于殁齿而无分铢之蓄。破玉玦,不以宝财遗子孙”,在如今财色浮夸盛行的社会,孙叔敖如同一股祛弊剂,鼓励着当下的“吏”,使之相信廉洁朴实的力量、奉公守法的觉悟和为公念民的信念,楚庄王有如此贤佐,何愁霸业不成?历史有如此先者,何愁中华不兴?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楚庄王为幸,自有道者论之则不然,此楚国之幸。楚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已便生为故,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吕氏春秋·孙叔敖之遇楚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