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全面收复的消息在四月上旬传回东京,刘太后让内待牵着赵捷,还有朝中百官,隆重前往太庙拜祭。
并以赵捷的名义,下诏减免单丁、独户、女户今年的差役钱。另从内藏库拿出三十万缗钱,请伎人在京中各条街上表演百戏,增加喜庆的气氛。
刘太后这么做,自然有些私心在内,希望借此增加赵捷在民间的威望。
家住安定坊的余家娘子一早便挎着竹篮出门,她面容姣好,头上缠着一条碎花巾,身上的衣裙很朴素,头面却收拾得很整洁,只是轻蹙的蛾眉间带着一缕忧色。
她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还扎着冲天辫,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刚刚走出巷口,市井的喧嚣随之扑面而来,流水般的车马,沿街叫卖的小贩,柳荫牙道上骑着童车玩耍的小孩,商铺前热情招呼客人的伙计。
余家娘子拉紧小男孩的手,生怕他走丢了,这时小男孩望着街口各色小食,脚步便挪不动了。
“娘,我要吃糖枣儿。”
“虎子要乖,娘亲身上没钱,等下把布卖了还要给你爹爹买药,等娘下次有了钱,再给虎子买吃的好不好?”
“娘……”小男孩依依不舍地望着糖枣儿,小模样怪可怜的。
余家娘子心疼儿子,可着实没有办法,虎子他爹平日里帮西作司搬运货物,每个月也能赚到三四缗钱,加上她平日里织布卖,每月也能有一两缗的收入,日子虽然过得不宽裕,但总能维持下去。
但虎子他爹前些天上船搬货时,不小心在埠头上摔了跟头,把左脚折了,如今家里不但没有了进项,还要张罗医药费,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
街口买糖枣儿的丘大娘瞧见余家娘子为难的模样,便用麻纸包了几个糖枣儿走过来塞给虎子。
“来,虎子拿着吃。”
余娘子有些窘迫地推辞道:“这怎么行,大娘,我……”
丘大娘爽快地笑道:“咱们街坊邻居的,你有难处我还能不知道?几个糖枣儿,当我送给虎子吃的。”
“大娘你也是小本生意,日子也不好过,孩子哪有不馋嘴的,可不能总由着他。”
“虎子吃吧!”丘大娘将糖枣儿塞给虎子,一脸慈爱地摸了虎子的冲天辫,这才抬头对余家娘子说道:“对了,虎子他爹的脚好些没有?”
余家娘子顿时愁容满面,摇了摇头说道:“好是好些了,但还是不能下地。”
丘大娘立即数落起来:“我就说嘛,陈家药铺的药虽然便宜些,但医术可不怎么高明,你们贪图便宜去请他家看病,如今好不了又有什么用?京里若论接骨治外伤呀,还得数百草堂最好,你们一早就应该去百草堂才对。”
“奴家倒也劝过虎子他爹,可是虎子他爹舍不得……”
“哎,对了!明日便是百草堂义诊施药的日子,你先帮我看着摊子,我这就回去让我家那死老儿去帮你们排队,争取为你们领到一个号……”
“大娘!大娘……”
丘大娘说完风风火火的跑回家去了,余家娘子在后面叫,她仿佛没听见一样,余家娘子只好到她的摊子前帮看着。
等丘大娘再回来,远远就笑道:“好了,我家那死老儿马上就去,你就放心吧,一定能给你们领到一个义诊的号牌。”
“这怎么能麻烦丘大叔呢,晚上我再去排队便是了。”
“瞧你说的,咱们街坊邻居间互相照应一下有什么,虎子他爹平日里也没少帮我们,你一个妇道人家,晚上去和别人挤来挤去象什么话,再说了,虎子他爹下不了床,你去排队了,家里谁来照顾?”
余家娘子含着泪,连声道谢,丘大娘这才看到她手上挎着的竹篮,于是问道:“虎子娘,你这是织好了布拿去卖吧?”
“嗯!”
“我瞧瞧!”
丘大娘掀开竹篮上层的花布,露出下面刚织好的一块蓝布来,余家娘子心灵手巧,论织布街坊四邻没有一比得上她的。
丘大娘连声赞了几句,突然说道:“虎子娘,这么好的布你莫拿到去给赵家布行了,去西边的瓦子,我听说呀,这些天有商人在哪边抢着收布料,一尺布的价钱可比原来高出了四五文呢。”
余家娘子有些不敢置信,哪有这样的好事?
“虎子娘,你呀成天不是在家里照顾虎子他爹,就是忙着织布,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怕是不知道吧?”
“能变成什么样子?”余家娘子更疑惑了。
“你瞧瞧!这都没听说?告诉你吧,听说呀朝中的杨学士率军西征,一路势如那什么竹,反正就是连连大胜,把整个河西数千里地都收回了。”
丘大娘说起这事,脸上神采奕奕,仿佛带兵收复河西的是她儿子一般。
余家娘子好奇地问道:“杨学士带兵收复河西的事,奴家倒是听说了,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可听前边瓦子读报的张先生说了,以前党项人占着河西,咱们大宋与西域的商路不通,商人们无法往来做卖买;现在杨学士收回了河西,这不,听说呀如今前往西域的商队数都数不清,你道这布为什么升好几文吗?就是因为商路通之后,商队抢着收购布呀、茶呀!要运往西域贩卖;听说东西到了那边,贵比黄金呢,你呀,算是托了杨学士的福,这匹布拿去西边的瓦子,准能多卖二三十文钱呢?”
“真的,大娘,那我先拿布去卖!”余家娘子听说能多卖二三十文钱,哪里还坐得住。
“快去,快去!”
余家娘子把自己织的布拿到西边的瓦子,果然,价钱升了,而且她手巧,织出来的布比别人的好,商贩们更是抢着要,一丈布比以前整整多卖了三十六文钱;这对于正值困难之时的余家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事,余家娘子把到手的铜钱数了又数,高兴上眼泪都快下来了。
瓦子里的人高声谈论的,无不是杨学士收复河西的事,那些念报的人身边围满好几圈人,听到精彩处,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大宋言论上还是很自由的,市井间很早就出现了一种民间的小报。
起初编者一部分为进奏院官员,一部分为朝廷中的个别官吏和坊间书肆主人;他们把朝廷邸报上没有发表或不准发表的“朝廷之差除,台谏百官之奏章”,日出一纸或是印一份小册子,私下发卖。
这种做法因有泄密之嫌,朝廷开始时屡屡禁止,对编报人加以惩罚;但由于大宋有不以言语及罪的国策,惩罚力度有限,不可能象某“康雍乾盛世”一样,说错一句话就砍你几万个脑袋。
因此这种小报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禁越多,朝廷也只能听之任之;如今各个大城市之中的小报比比皆是,编辑、报探(记者)、刻印商、卖报人、读报人一应俱全,全依靠这种小报为生,赫然形成了一条完备的产业链。
精明的商人看到这种小报在信息传播中的巨大作用,于时会花钱在小报上给自家的商品打些广告;有的甚至也编一份小报来宣传自家的商品,可以说小报早已经融为大宋市井百姓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河西的战事,自然是这些小报争相报道的内容,每日的“头条”必定和河西战事有关;为了增加销量,这些小报把河西战事吹得神乎其神,而率军征伐河西的杨学士,更是被小报吹成了霍骠骑再世,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有一份叫“四时斋报”的小报,甚至大力挖掘出杨逸的成长经历,并细细分析了他的心路历程;同时对杨学士是霍骠骑再世的传言,这家‘四时斋报’更是提供了独家的论据,论据如下:
霍去病,男,为平阳公主府女奴卫少儿与平阳县小吏霍仲孺的儿子,霍仲孺不敢承认自己跟平阳公主的女奴私通,于是霍去病只能以私生子的身份降世,父亲不敢承认这个私生子,母亲又是个女奴……杨逸,男,本名李逸,仁和县丞李乐然与外室杨氏所生,因外室杨氏出身低下,不为李家承认,儿子也无法认祖归宗,同样只能成为一个私生子……经‘四时斋报’这么一罗列,人们赫然发现,杨学士与霍骠骑同样是私生子出身,同样有着一段辛酸的童年经历,同样少年成名,同样能征善战,同样……好了!证据如此确凿,你们说,杨学士不是霍骠骑转世是什么?
瓦子里的议论千奇百怪,余家娘子虽然很想听听,但挂念家中有伤在身的丈夫,只能匆匆离去,走到瓦子边时,就听张屠夫在嚷嚷:“卖肉哩,卖肉哩,新宰的肥猪,八十文一斤……”
听到这,余家娘子不禁停了下来,往日里猪肉从未少过一百文,怎么今天只卖八十文呢?
她看了看,确实是新鲜的猪肉。
“这猪肉真的只卖八十文一斤吗?”
张屠夫那粗嗓门立即嚷道:“嗨,这都卖八十文好几天了,还能骗你不成?要买的赶紧。”
旁边立即有人插话道:“张二子,你这肉卖八十文都贵了,我听说州桥底下如今才卖七十八文一斤,蒙谁呢你?谁不知道杨学士收复河西之后,得牛羊无数,如今羊肉都便宜了许多,你这猪肉再不下价,谁还吃你的?”
“嘿嘿,我这不是刚刚开市吗?既然州桥下卖七十八文,我也卖七十八文好了,来来来,想要哪块,赶紧说。”
余家娘子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想想丈夫受伤以来,也没些东西补补身子,于是一咬牙说道:“那这骨头怎么卖?”
“这个呀,算你三十文一斤好了!”
“那你给我来一斤。”
看着三十文到手的一斤筒骨,余家娘子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她突然意识到,杨学士收复河西,并非和她们这些市井小民毫无关系;不知不觉间,河西的收复已经影响到她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突然很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心中的感受,很想对那个从未见过的杨学士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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