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与章惇在池边的亭子里,正谈到同文馆之事,又见章瑶带着张商英和何世宽进来,两人是同文馆的主审官,此次未能查出确凿的证据,脸上神色都不大好,几人从新见礼一翻,刚刚落坐,张商英就连灌了自己三杯,仿佛喝闷酒一般。
章惇扫了张商英一眼,皱眉问道:“天觉何至于此?有话不妨直说。”
张商英停下杯子,冷冷地笑道:“章相公可知我今日遇到了谁?真巧啊!来这的路上,我偶遇了曾布的幕僚石曼舒,正从王诜的府上出来,据闻他喜欢上了王诜的书画。”
又是驸马都尉王诜,杨逸心中不由得一动,曾布的幕僚喜欢王诜的书画,这看似平常之事,难保没有什么阴私勾当,据他所知原来的历史上,正是曾布第一个附和了向太后,才使得赵佶得以登上皇位的。
杨逸坚信,这世间看似偶然的事件,都有着必然的因素在起作用。
何世宽接口说道:“天觉兄只怕过于敏感了吧,王诜在书画方面,确有独到之处,而据我所知,石曼舒也确是个喜受书画之人,王诜只是一个闲散的驸马都尉,且已被夺爵,石曼舒与之来往,何必大惊小怪?”
确实,何世宽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一个是幕僚,一个是无权无职的前驸马都尉,两者因共同的爱好有些来往,这再平常不过;想当初,章惇不但和苏轼交好,还给刘挚的儿子当过‘家庭教师’呢。
章惇沉吟不语,现在可以说正是决定新旧两党生死存亡的时刻,站在他的位置上,必须要有洞悉一切的眼光,把握全局的能力,杜绝一切可能发生的隐患。
石曼舒与王诜往来,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必须小心防范,曾布现在是枢密使,说是军方第一人也不为过,一但这样的人物背离新党,依附着他的党羽必然望风景从,对现在的新党来说,将是致命的。
只昌现在曾布在朝中几乎已经可以和章惇分庭抗礼了,没有确切证据,根本动不了他,否则新党就是自乱阵脚,不用旧党反攻,新党自己恐怕就分崩离析、自己咬成一团了。
真个是屋漏偏逢连日雨啊!
杨逸沉声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章相公,王诜一向与遂宁王交好,而遂宁王最得向太后欢心,现在首要之事,必须立即查清遂宁王与隆祐宫之间有何异动,否则咱们可能陷入死地而不自知。”
章惇横扫一眼在坐诸人,见张商英他们没什么异议,立即便唤来自己的幕僚余滔,将此事吩咐下去。
要查隆祐宫和遂宁王,自然是让焦守、刘瑗他们去办,作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皇城司便在他们控制之下。
经此一事,各人心情更加沉重,杨逸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了,有关同文馆的后续安排,他都一一问了个通透;章惇等人的安排大致如此:先让焦守、刘瑗,外加刘贵妃给赵煦吹风,激起赵煦对高滔滔和向太后的新仇旧恨;时机一到,再将张士良的供词呈上去,张士良的供词虽然没有明确表明高滔滔当初有废掉赵煦之意,但却点明了陈衍曾勾结司马光、刘挚等人,欲行废立之事,陈衍是高滔滔的贴身太监,这就达到了影射高滔滔有意废掉赵煦的效果。
这么干虽然有失光明磊落,但旧党就很光明磊落吗?
王安石执政之时,从未搞过政治/迫害。对旧党的上层人物,更是高官厚禄的供着;司马光、文彦博他们在洛阳,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让他们可以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引领旧党与新党作对,可以说新政之所在很多地方变形走样,倍受垢病,少不了旧党的一份功劳。
而司马光一上台,就对新党大搞政治迫害,新党被打击得一个不剩,是他们开启了贬谪岭南这扇政治魔门,是他们弄出了元丰榜。
特别是元丰榜,只因政见不同,他们就将新党全贴上奸佞的标签,张榜公布天下,开启了正真的党争之门,这种卑劣的手段,就算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定因为私怨,迫害苏轼的乌台诗狱被无限的放大,即便千年后,几乎仍是人尽皆知;而旧党搞的车盖亭诗案,除了首相蔡确遭殃外,几乎所有新党成员都被牵连进去。
李定针对的只是苏轼一个人,还是因为苏轼在李定不为母守孝一事上,一再讽刺李定而引发的,整件事带着很浓的私仇色彩,谈不上群体性的政/治迫害。
而旧党搞的车盖亭诗案,是按着元丰榜名单一个个的贬,新党成员几乎无一幸免,如此浩大的政/治迫害,却被刻意的淡化了;相对乌台诗狱,知道车盖亭诗案和元丰榜的人少之又少,这是为什么?
旧党斗完了新党,还不过瘾,他们自己又分为几派继续斗,互相拆台,捉对踢打,真是生命不止,战斗不息!
这群人把朝野搞得乌烟瘴气,而竟然成了后世历史公认的君子,请问他们君子在哪里?
废除新法之后,元祐九年间,内斗、党争就几乎成了这些君子的全部工作,正如李清臣出的那道恩科试题描述的一样:
自元祐科举考试恢复以诗词歌赋为主,选出的进士多是夸夸其谈,没有什么实际能力;废除青苗法,常平仓等惠民机构却没有完善,使百姓更加困苦;廷议役法好坏,九年没结果,弄得役法一团糟;黄河改道了,是向东导回还是顺它北去,九年来争论不休,搞得年年水灾泛滥;割让土地去讨好西夏,结果适得其反,西夏气焰更嚣张,九年间起兵攻宋多达四十三次;放弃税收利润,说是给百姓好处,工商业反而停滞衰退。
李清臣的这道恩科试题,是用铁一般的事实,给元祐九年间这群君子的工作做了一次总结;除此之外,元丰改制时,朝廷已经裁去一部分官员,结果旧党一上台,为了控制朝局,他们又将这些裁去的官员大量招回,新党是斗垮了,结果放眼望去,满朝充斥着旧党官员,人挤人,比赶庙会还热闹。
光给这些人发俸禄,就让朝廷喘不过气来,旧党本身又不善理财,怎么办?只有再次裁员了。
但招回容易裁掉难,吕大防才透出裁员的意思,次相刘挚立即与之反脸成仇,大批的旧党官员拉帮结派,一同告到御使台,谁敢动我的奶酪,直接找你拼命,来吧!
弄得高滔滔和吕大防都瑟瑟发抖,这可怎么办?裁,这么多人找你拼命;不裁,国库连老鼠都偷得光顾了。
最后天才苏辙给出了个主意:先不要硬性裁员了,同时紧急刹车,别再往各部门塞人,等现有的官员慢慢老了,干不动了,致仕了,也就等于裁员成功了!
这下皆大喜欢了!人人说是苏辙简直是救世的天才。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
这年头可没有六十岁退休之说,等这些人老死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二十年?三十年?
到时北宋都灭亡了!还要你裁个鸟人!
政治、军事、科举、役法、吏治、财政、河防、外交他们都弄得一团糟,就是这样一群只知内斗的人,为什么却能成为后世公认的君子呢?
很简单,历史是他们的徒子徒孙写的,从他们把高滔滔捧成‘女中尧舜’就知道,这些人写出来的史书带有多浓的主观性!
杨逸认为,跟这些对外婉转承欢,对内狠厉无比的君子,没必要讲太多光明磊落!
更千万别忘了,政治从来都是肮脏的!
干了!
卑鄙也好,无耻也好,含沙射影也罢,强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杨逸正开动脑筋,反复梳理北宋之后的千年历史,希望能剽窃到几个更损点的主意,把这些君子都变成裙子,挂着墙壁上去展览。章瑶却在这时跑进来喊道:“杨叔叔!你家中下人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你!小侄已将人带着前面花厅,杨叔叔赶紧过去见见吧!”
十万火急?用上了这个词,杨逸不敢怠慢,向章惇几人告罪一声,立即快步往前厅去。
前厅里郭二郎气喘吁吁,一见杨逸立即拜倒,急声说道:“大官人,陈留县大批百姓聚到一起,很可能引发骚乱,韩东家让我急报大官人,说这可能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停!”杨逸听得一头雾水,瞪着语无伦次的郭二郎说道:“捡重要的,赶紧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二郎咽了咽口水,重新顺清思路后,把陈留的事情一一道来,杨逸越听越心惊,听到此事竟牵涉到隆祐宫的尚清仁时,他立即反身出厅往凉亭跑去。
阴谋!这绝对是一场阴谋!
而且无巧不巧,刚好在京畿附近、在新党将要发却最后一击时发生,杨逸宁愿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也不会相信这不是阴谋。
章惇几人见一向沉着的杨逸竟是飞奔而来,不禁诧异万分,纷纷站了起来。
“章相公,大事不好,陈留县豪绅尚清雅,拒不返还万亩百姓诡寄的田地,如今数千百姓啸聚陈留城中,并受人鼓动,随时可能发生大规模骚乱,尚清雅的二弟是隆祐宫内侍尚清仁,这中间恐怕另有阴谋,陈留知县钱隆装聋作哑,竟不上报朝廷,该死……”
“不!钱隆已经上报过了,表章上声称自清丈田地以来,陈留民意沸腾,恐有乱民啸聚闹事,通遍只字未提陈留具体细节,只是一味的要求朝廷暂停丈量土地,以减缓事态。看来,钱隆是早有准备啊!”章惇脸上已经冷得能刮下一层冰!
杨逸一听,更确定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了。
现在各地因清丈土地,发生的械斗并不在少数,章惇每天收到这类奏表不知凡几,比钱隆说得还激烈的大有人在,朝廷岂能一一派人细查?
钱隆不提民情细节,一味用‘民意沸腾’之语遮之,然后强烈要求停止清丈土地,分明是故意让朝廷产生误解,以为他是夸大事实,意欲阻止新政施行,而将来一但出事,他又可以凭此脱罪。
“章相公,现在首要是先稳住陈留局势,阻止大规模骚乱发生,要做到这一点,只有火速调遣附近驻军前往控制陈留,章相公,要快啊!”
章惇连官服都来不及更换,立即快马直奔皇宫而去,杨逸三人也紧随其后而行,在这关建时刻,一但京畿附近因丈量土地发生大规模骚乱,整塘水将立即被搅浊,到时别说追废高滔滔了,新党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就算万幸了!
向太后,够狠!
政治,果然是只有更卑鄙,没有最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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