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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桑林

    乌云累积,阳光黯淡下来。微风带来了河水的腥味和河畔桑林的涩味,沁人心脾。

    弃迎着这风向上走,穿过半个下危城去到高处的危候府。主道被太阳晒得裂了口,但很快就会得到缓解,因为风里明显有了凉意,阵雨即将来临。

    可惜没什么能缓解昭王和弃之间的关系。除非他现在掉头回去,不去找昭王。

    瓜果稷黍存储得当能酿成酒,可人与人之间的事却不能久藏,久了就无解,或者崩裂。

    井方使者腆着肚子出去了,弃与他擦肩而过。那人的大肚子让他想起了在北羌森林里遇到的那个叫肥肚的马羌人,他转过头闭了下眼睛,肥肚临死前满身是血的样子也没有从眼前消失。

    何止是肥肚?这十年间,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死?

    或者说,是因了父亲设的局而死?

    原本的弃可以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小王,视万物众生为草芥。他可以笃信父亲和宰父教的那一套,相信所有人都不是大邑商的垫脚基石。

    基石就不要有感情有疼痛,基石就应该被拿来铺路垫脚。

    可是十年的磨砺之后历,弃动摇了。

    他入殿、行礼,昭王的事还没说完,只微微示意他等一下,便接着听雀候说话。

    弃安静地在下首对坐,听了一会,发觉雀候是在和昭王讨论一旬半后去井方迎亲之事。雀候要为昭王做副手,亲自为新妇驾车。

    怪不得刚才井方使者一脸倨傲,大王亲迎,雀候执缰,这份殊荣可是在后宫中顶了头的。就连娶妇好时也没有过如此隆重,更何况如今还是在战时。

    “战时不得已。北土,离不了井方的支持。”昭王叹道,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雀候不敢置喙,只诺诺拱手,卷起一堆竹片绢书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再无外人,殿上反而沉默下来。时候一长,弃觉得有些尴尬,便含糊扯了句淡话:“雀候到底年轻,脚伤倒是好得快。”

    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竹片,看向下首安坐的儿子:“听说子妥从后宫里给你送了个寝官过来?”

    弃毫不意外,这大邑商千头万绪父亲都能理清楚,何况区区一个下危?恐怕幽一进城,那边就有人飞报给父亲。

    得了肯定答案之后,昭王点点头:“是余疏忽了,没给你和纹儿配奴婢。只是如今不比平时,若缺人侍候,就在本地寻一两个手脚轻快的就是了。没必要从后宫里调人。”

    这分明就是给幽定性了。弃忍了几忍,深呼吸一下慢慢道:“父亲,子妥救出来是幽,不是寝官。”

    “幽?”昭王一愣,倒是真不记得这人是谁。

    弃心寒半截,解释道:“他是戈父的幼子,当初被母亲抱进宫抚养长大的。”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终于激起了昭王的一丝回忆,但也只是想起来了而已:“哦,是他。”

    没有询问,没有关怀。这样一个普通小孩子没什么值昭王费神发问的。

    弃向前探身:“父亲,你知道母亲死后,他怎样了吗?”

    昭王凝神看着手中竹片,没理会。

    弃等了一会儿,自己说了下去:“他被寝渔囚禁起来,强制做了阉人。这么多年一直被凌辱被折磨,如今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还是没有回答,弃又道:“父亲!他是戈父的……”

    “看看吧,寝渔哭诉他只剩了一口气,求余放人。”昭王语气平静,只将手中翻看的墨书竹片一甩。

    啪一声轻响,那竹片落在弃面前。弃捡起一看,登时血液上涌,怒不可遏。

    “父亲!这老贼胡说……”

    昭王挥手打断他,言辞依旧平静:“一个两朝老臣、后寝内宰,如此不顾脸面地来求一个小寝官。换了你如今坐在余这个位子上,该如何处置?”

    “父亲,幽从来没想过要做寝官!戈父一家都因我而死,幽是戈父最后的血脉了!”

    “余只问,若你是大王,该如何处置?何况如今余在外服,后宫之中只有诸妇和诸子,若他一怒之下挟持王妇王子叛乱,又该如何?”

    弃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点。

    半晌,他低下头去,沮丧地承认:“……只能送幽回去。”

    昭王颔首,缓缓起身走至他身前:“晓得利害便好。莫要以为余是大邑商王就,所以能杀伐决断肆意妄为。须知天下事盘根错节,妄动一丝便会全局崩快。余自登位为王以后,作了多少不得已之事。在众人看来,是余薄恩寡惠,他们作何议论余都不在乎!”

    弃的肩上温热一触,昭王一手搭在他肩上引他站起身来。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昭王目光柔和,眼尾皱纹愈发明显。

    “可是你不同,你是余祭告天地册封的小王。这大邑商是余的,更是你的。你来看!”

    他挥手展开一张牛皮堪舆图,双手悬在那些墨线上轻轻示意:“当初九世之乱,大邑商疆域只剩成汤时一半。余即位之初,南土大铜山甚至一度叛乱,导致大邑商几乎无铜可用。而今,这东土、西土、南土、北土疆域日益增大,如今的大邑商比成汤之时还要广大!余,没有辱没了成汤!”

    一阵凉风吹进殿内,那张牛皮微微颤动,那上面的疆域墨线也抖动着,在弃心中撞出惊涛骇浪。昭王昂然而立,睥睨着儿子,也睥睨着天下人。

    明明是一个微微驼背的单薄老者,可这一刻,弃却觉得昭王的形象无比高大,他再说不出什么话,以手加额肃拜至地。

    昭王没有扶他,只将牛皮一丢,淡然道:“你不必担心,余不打算把那什么……寝官送回去。寝渔说他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就让他全咽了吧。”

    弃惊讶地抬起头,昭王却已越过他走向殿外,在檐柱下立着看雨。

    “下雨了……好啊,今年下危会有受年了。”

    幽的事就这么解决了。弃怀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是要拿此事捶打自己。他走过去,迟疑着想开口,可不知怎的,来之前那些个让他憋闷发狂的问题突然都问不出来了。

    还是要说,弃轻声道:“父亲,儿子有事想问。”

    没有回答,昭王眯着眼睛目视雨幕,半晌莞尔一笑:“难得雨意清凉,子弓,为余唱一曲《桑林》吧。”

    《桑林》这支曲子源自成汤。当年汤灭夏后,天下大旱,五年内地里作物都没有收成。成汤便亲自入桑林祭天祈祷,愿一人扛下天降之罪,只求不要伤及万族众人。

    为表示决心,成汤亲自剪去头发、指甲,抱着香料躺在柴堆上,准备焚烧自己为牺牲,祈求上天赐雨。后来果然天降大雨。这之后,《桑林》便流传下来,还配上了持羽的巫女伴舞,成为后世祈雨的歌舞。

    弃不知道父亲忽然要听这支曲子是什么意思,可也只得应下,双手合拱,缓声唱了起来。

    “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歌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传得愈发广远。两厢殿内的族长、官员远远望着这对尊贵的父子,都息了言语,屏息凝望谛听,无人敢上前打扰。

    一曲终了,昭王轻轻抚掌叹道:“好嗓子,真像你母亲。”

    弃心头一惊,待要说话,却听昭王接着说:“即使是天命成汤,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子弓,余不是天帝,没法肆意行事。作大王,成大邑,需要千般考量万般制衡。这是余的无奈,也是日后你的责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有答案。”

    千般机锋都藏在这些话里。弃已是无法再问出什么了,遂咬牙低头行礼,黯然退去。

    可走出两步,昭王又唤住他,声音冷静而清楚:“亳邑的那些器族人,你放了便放了。那一支巫族叛逆助战有功,余也不再计较。北土局势飘摇,你若准备好了,明日便出发吧。待你功成回来,余为你昭告天下,宣布小王归位!”

    寒意顺着雨线劈头盖脸浇下来,弃心头也涌起阵阵寒意。他自来了下危就发现父亲的态度暧昧,既不为他恢复身份,也不阻止众人称他小王。如今父亲终于提起此事,果然是早有处置在胸。

    弃很想问一句:若我不主动要求潜入鬼方,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可他终究忍住了,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更好。弃拱手一礼,直起身来望着昭王:“儿想问父亲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一个人。您可还记得有个弜族的巫女?”

    大雨终于不再绷着,以泼天之势汹涌坠落。雨声澎湃,终是遮住了殿上二人的对话。

    天地间被大雨下得发黑,后来又渐渐发白,地上的水流蜿蜒成河,奔涌着向护城河流去。营地中,众人久侯不见小王归来,都有些着急。猪十三雀巢和蓝山去侯府找找,顺便给小王送件茅草蓑衣。

    不一会儿,蓝山顶着雨回来了,侯府戍卫说小王早就走了。他憨头憨脑也不知接着找,只知道得了消息就赶回来送信。

    猪十三安慰妇纹:“不在侯府,又不见大王有责罚,那就不会出事。俩人必是谈开了,小王临时有事处理,小王妇不必担心。”

    妇纹绞着双手,惴惴道:“我好久都没见过他那个脸色了,以前夫君只要一露出那种神情,就是要下什么决断……”

    不等她说完,雀巢蒙头冲了进来,浑身的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报师或,小王如今在南鄙桑林里!”

    桑林?那地方在护城河外,离城有些距离。

    众人对视一眼,猪十三问:“可是那里有敌情?谁跟着?”

    “没人,只有小王自己。”雀巢抬起头厚嘴唇半张着,看着更加茫然:“他……小王在跳舞。”

    大雨终于缓和下来,雨线也小了一些。猪十三和妇纹顶着蓑衣赶到桑林的时候,远远便看到林中一个人在起舞。

    地上枯枝败叶积了雨水,每一步下去都扑哧一声。偏弃舞得豪迈,步步紧随,身姿矫健。他脚下早被踩得凌乱不堪,泥水飞溅、雨水浇灌,弃踏歌而行,舞得头顶都冒了热气,一面大笑唱着走了调的歌。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这是……桑林?”猪十三惊异道:“小王在祈雨?”

    很明显不可能,就这个雨势,再下下去就该涝了。此时弃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他似乎终于累了,收住了脚步,撞撞跌跌地靠在一棵桑树上,反复吟唱着最后一句:“至斯极也……至斯极也……”

    妇纹呜咽一声,冲过去抱住弃。她只觉抱住的是一团火,一团不屈从大雨也要燃烧的火。

    弃舞得通身发热,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满身不是泥浆就是雨水。可是没用,他憋屈,他想大吼大叫。突然有一团清凉的小东西抱住自己,弃缓了半晌才看清是妇纹。

    “纹儿,你怎么来了。”他举目四顾,这才又看到缩在一旁的猪十三:“快回去,看淋了雨受凉。”

    妇纹不撒手,埋头呜咽道:“夫君,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纹儿不好,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帮你。夫君,纹儿不想看你这样难过,大不了,大不了咱们走!什么小王!什么身份!咱不要了!我会养蚕纺织,你会打猎,咱们到哪里不能活呢!”

    原本想扳开她的弃身子一僵,缓缓搂紧了她。这个小女人平时不声不响,却如此懂得自己。有妻如此,他该知足了。

    虽然她不是小鸩。

    弃闭上眼睛,把昭王那句回答咽了下去。此生他注定无法和她相守。

    他拥住妇纹,小心与她擦干泪水,轻声道:“纹儿,我们回去。明天离开这里,有你足矣,我再不多求什么了。”

    二人同撑一顶蓑衣走在前面。猪十三看着俩人紧紧相依的背影,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小王,巫鸩在亳邑的事了。

    PS:最近天天下雨,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