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妥能从后宫里捞出幽来已经实属不易。
为兄长捞个人,这没什么。问题是这个人是后寝内宰养的“宠物”,这就不太好办了。
“宰”这个官职并不专属于商王。贵族邦伯家中都有为自己服务的家臣,称为御事。这些人分工合作,有负责政务的、有负责日常事务的,还有负责宗教、军事的。“宰”这个职务属于总协调,类似大总管。
只不过商王家大业大,需要两个“宰”职。一个负责对外政事,一个负责后寝王家诸事。而寝渔就是总揽王家内部事务的内宰。
内宰的势力有多大呢?
这么说吧,当初昭王甫一即位,曾有三年不理政务。那期间,从朝堂到后宫的大小事务全都是交由内宰决断的。后来昭王亲政以后对他也很客气,划了一大片封地给他出宫养老。
之后的内宰便是寝渔了。他在后宫经营几十年,除了昭王和大王妇,其余王妇、王子、王女无不受他钳制。从他手里捞人,这事是真的不太好办。
不过子妥回宫之后意外得知,寝渔病了。
自亳邑叛乱被肃,子画一家伏诛之后,寝渔就病了。据说已经有段日子没管事了。内宰虚位,那后宫就由大王妇做主。子妥正不愿跟他废话,就借这个理由绕过寝渔直接去找妇葵要人。
妇葵一心讨昭王欢喜,见了玉佩便一叠声叫人去寝渔殿里把幽叫来。
哪知传令的小寝官去了半天,人没领回来,反倒是抬回来一个病怏怏的寝渔。
子妥有段日子没见过寝渔了,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原来那个笑容可掬的胖子不见了,原本肥硕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浑身的肉似乎都随着子画的死蒸发掉了。
好歹是王家多年老臣,子妥赶紧下去搀扶。不料寝渔也不起身,就势趴在地上开始痛哭。
“放过我吧……从先王小乙到如今,几十年了,我一心伺候王室诸妇诸子,从未有过舞弊徇私的事。如今眼看就要死了,还请王女看在老儿孤苦一生的份上,把幽留给我吧……没了他,我是立时就要死啊……”
病得脱了相的寝渔伏地大哭,嚎啕声震得在场人耳朵里直嗡嗡。
将死的老臣嚎哭祈求,妇葵不好再开口,便撒手任子妥和寝渔俩人对峙,自己躲开去梳头。
能做主的长辈不帮腔,子妥一个年轻王女能对寝渔做什么?只能好言相劝,还拿出昭王的玉牌给他看,证明是前线需要幽。
不料寝渔一见那玉牌发作得更甚,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这玉牌还是当年老臣出征东土带回来的玉料所琢,一共琢成两块玉牌,昭王留了一块,另一块给了仙逝的后母戊……不成想今日还能见到这一块,我就知道昭王断不会对老臣如此狠心的!”
这就属于耍赖了。你拿大王玉牌,我就说这是我献给大王的。这事混缠起来哪还有个准数?
只不过子妥不是寻常王女,绝不会被一个病老头牵着鼻子走。
她一面敷衍寝渔,一面对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悄然退去,带着几个侍从自去寝渔宫中抢人。
“那寝渔极狡猾,在殿外布置了许多戍卫把守。我等好容易进去,又遍寻不到人。他宫中奴婢全是哑子,问什么都答不出来。”
送幽来下危的那御者是子妥的亲信之一。此刻幽被送去医治,他自留下来向弃回报当日情形。
“最后还是一个胖女奴眼神示意,才在殿后奴仆们所居的地穴里发现了幽大人。他被铐在里面已经不知囚禁了多久,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
弃一拳砸在身侧的树上,绿叶扑梭梭落了一片。御者缩着脖子退慌忙退下。弃看着手中的绢布上的墨字兀自咬牙不已。
幸亏当日子妥当机立断把幽救了出来,不然难保寝渔回去之后杀人灭口。
子妥在信中说寝渔这老贼自知命不长久,非要拿幽做殉人陪葬。后来被自己这一通搅合气得病情加重,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子妥劝弃,好歹寝渔也是一位功勋卓著的老臣,病重垂危还被抢了宠物,说不得会直接找昭王哭诉。她反正不住宫中,自是不怕那老怪物。但是兄长日后还要回宫,万万不要为了一个宠物和父亲惹了罅隙,得不偿失。
说到底,子妥还是怀疑弃要救幽是因为好色。
也不怪子妥多想。即使是身受囚禁、折磨之苦,幽那张脸依旧不减半分美艳,甚至还因此多了些凄楚婉转。弃哭笑不得,收起绢书不愿理会。但又一想,到底还是决定去找父亲谈谈。
母亲的事可以暂时隐匿不提,但器族、巫族这些需要后续妥善处置的事却必须要谈谈了。
弃深吸一口气,家事可搁置,大邑之事却不能啊。
今日里,西鄙外又有鬼方小股势力侵扰,因了望乘在下危逗留,这些事便都交由他去处理。弃打听到昭王得了空闲,此时正在危侯府与井方使者商谈。
去找父亲之前,弃打算先去自己帐篷里看看幽。
那帐内早就站满了人,蓝山和屠四进不去,就在帐外找了一处土坎上比赛掰腕子。雀巢则眯着眼半躺在树下小憩,一条黑色大狗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大狗头上还停着一只灰翅小鸟,正随着雀巢的口哨声上下翻飞,看上去煞是可爱。
大狗看见弃走来,立刻站起来汪汪示警。掰腕子的俩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雀巢也手忙脚乱地往起爬,不料越急越出错,一跤摔得趴在地上。他也狡猾,干脆改行了个肃拜大礼。
只不过那只小鸟忽然没了主人的命令,便径直停在撅腚下跪的雀巢头顶上,一昂头,啁啾婉转地唱了起来。
弃忽然有点担心自己这一趟能不能成功了:这仨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不行,还得加个心思缜密的人顶着。姬亶倒是不错,可这孩子不会骑马是个大麻烦。
那仨人眼巴巴瞅着小王进了帐篷,全不知自己已经被小王认证为不靠谱。
帐篷里全是人,几个巫师已经诊治完毕,正要退走。妇纹没法给幽脱衣擦洗,只能在一边打下手。姬亶和猪十三俩人配合着,总算将幽身上的伤口全都清洗上药完毕。
幽这一身多是皮外伤,并无大碍,适才是一路劳顿才昏迷的。
此刻他被巫医灌下一碗药酒,已经模模糊糊能睁眼说话了。只是说出的话都是单字,连不成句子。弃趴过来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说的是:“晕……”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晕证明药起作用了,你安心养着。我再让巫师为你卜问禳灾,很快就能好。”
再说,就听不懂了。
弃无奈地起身,正要叫姬亶说话,不料妇纹先走过来轻轻拽他:“夫君,我有事想问你。”
猪十三与姬亶连忙告退,却被弃止住了:“你俩呆着,我还有事找你们。怎么了?”
毕竟帐内有人,妇纹有些羞赧,先扫了一眼塌上趴着的幽,这才望向弃:“夫君,我要跟你去鬼方。”
弃瞪着那俩站着的人,猪十三连忙摆手,表示不是自己说的,姬亶则一脸惊愕。
弃无奈地垂下头安抚她:“纹儿,我都不知道鬼方的宗主部到底在哪里,这一路艰难困苦都是未知,你不能去。”
“可是你从羌地到亳地这一路,不都是带着鸩姐姐的么?她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呢?”
往日温柔的小女人今天不知为何,突然执拗起来,一定要跟着同去。
“纹儿听话,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不能跟着白搭性命!”
弃自动忽略了“鸩姐姐”这仨字,不打算提巫鸩与她迥然不同,从小练的就是杀人技。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夫君,我等了五年才与你团聚。以后的日子,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妇纹一双大眼水波潋滟,看得人心头发软:“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你分开!”
帐篷里顿时一片旖旎情愫,可惜只笼罩在弃夫妻俩周围。那俩围观群众已经尴尬得脚趾头抠地了,小王夫妻俩你侬我侬,这俩人可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再强硬的汉子也抵不过如此柔情百转,更何况妇纹这些年确实不容易。弃揉着她的头发,低低说了声好。妇纹这才破泣为笑,喜孜孜地出去了。
可是妇纹跟自己走了,幽托付给谁?
弃坐在榻上,顺手给幽撩开汗湿的发缕,思忖着对猪十三道:“师或,这样的话,幽就得麻烦你照应了。”
“小王放心,我省得,一定善待他。”
“若是父亲册你去南土为侯,也一定要带着幽。不要把他留在这里,别让殷地的任何人再接触到他!”
“不……”
仨人一惊,原来是幽突然奋力出声打断了他们:“不……跟……”
弃急忙凑过去,只见幽一张惨白小脸上涌起一抹赫红,墨眉紧蹙,急切地往外蹦着字:“去……鬼……方……”
原来他是要跟弃去鬼方,可这身板怎么去?走不到一半就得死在路上。连姬亶都看不下去了,出声劝他不可勉强。
幽一着急,奋力撑起身子喘道:“我……没……事……”
凭心而论,弃一开始确实是把幽作为此次鬼方之行的必带主力考虑的。可谁知道那个该死的寝渔对幽蹂躏到这个程度!
其他伤处就不提了,刚才巫师偷偷跟他说,幽的后庭谷道有被撕裂的痕迹,短期内因为要愈合,不能久坐。
连坐都成问题,骑马就更甭提,颠簸的马背能要了他的命!弃心中把寝渔怒切了十八段,可眼下确实也没法再带上幽了。
他跟幽解释,此去多山地,不能乘车只能骑马或步行。幽听话辨音,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霎时沉默下去。
弃叹了口气,嘱咐猪十三看顾他,一面叫着姬亶出去。
不料他俩刚走到门口,幽又说话了。
许是药劲下去了,他这回口齿伶俐许多:“你……就说……我是你的……男宠。”
仨人一起瞪眼,看着弃的脸色,猪十三只想把幽的嘴巴堵上。可那只是想想,幽还是自顾自说下去:“反正……我已经……作了那么久……再装一次……也没什么。”
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戈父留下的唯一根苗,还不到二十岁就被折辱成这般模样。
这到底是谁的错?!父亲?子画?还是他自己?!
弃喉头发紧,转身夺门而出。
去找父亲吧,就算明日便出发,有些事也是要说清楚的。
PS:前几年殷墟发掘商代大墓,随葬铜器上的铭文显示墓主是寝渔。本起名废高兴坏了,立刻拿来写进了书里。
幽这个人物,本身我是打算让他为寝渔殉葬的。因为大墓发掘报告显示,寝渔墓中确实有一个少年殉人。
不过写到此处我却发现,戈长老一家都死光了,就剩下个幽。于是……好吧,祝贺幽同学逃出生天。
再PS:感谢横戈马上行大佬,我还以为把你也写跑了~~
谢谢各位,最近各地雨都大,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