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与骨叔冲向门塾,一个南邑青年站在门隧前挥舞着长戈冲他们大吼:“回去!回去!外面有埋伏!”
他面向二人倒了下去,背后插着几支触目惊心的铜箭。弃极目远眺,门外一片密密麻麻的矛戈丛林。
骨叔扑上去摇着那名青年,已是没了气息。骨叔一蹦而起,怒骂道:“我跟你们拼了!”
他举着盾牌撞向冲上前的射兵戍卫,整个人淹没在戍卫当中。弃上前抢人,中途又被两个戈兵拦住,他勉力扛住,一面大声喊着骨叔。
回答他的是更多扑过来的戈兵。
这些戈兵一层层围拢过来,把天地都围得密不透风。弃的力气已经损耗过半,不一会儿便节节矮了下去。血污糊住了眼睛,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无数的人脸和皮甲。
忽然,这些人脸散开了,天空重又露了出来。最后一张人脸上的惊慌还未来的及褪去,就被一柄大钺永远定格了。
巫鸩一手提钺,一手将这颗人头丢在地上。那头咕噜噜滚进射兵戍卫中,屠四一脚踩上去,单臂扛着骨叔走出人群。
弃颇觉意外,上前拉住巫鸩:“小鸩!你怎么在这里?!这钺是谁的?”
钺即为铜斧,商时乃是军权的象征。师、亚、射等高级军官才能持钺。巫鸩往后一退,躲过弃的手,低头行礼道:“小王无事便好。”
她转过身,将钺递给大步跑来的一个男人:“刚才情急,借了师或的钺。”
猪十三接钺站定,一抱拳道:“请小王带着王妇离开,剩下的是我自己与子画的私事了。”
“不行!”
二人齐声拒绝,巫鸩走过去与猪十三站在一处,对着弃一揖:“小王请回,妇纹业已出城,您还是速去与她团聚。”
你……弃瞠目。巫鸩却转身杀向西廊下的射卫。
适才戈卫冲入院中,射卫们趁机紧弦补箭。巫鸩玄袍飞舞,袖中铜针大杀四方,不断有射卫捂着双目脖颈倒下。巫鸩如蝴蝶般在这些射卫身上踩踏飞舞,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西边射卫受创,东边射卫立刻吆喝着快快放箭。院中戈卫急退散开,把南邑众人露在当地。情势紧急,弃顾不上与巫鸩的别扭,抓住猪十三便向后撤。
退闪之中,屠四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放入口中,刺耳的口哨声催动着诸南邑人向东西两厢廊下散开。“解决射卫!”屠四大吼。
廊下尽是射卫,他们两两配合替换,箭簇不间断向庭中倾斜。弓箭乃是远程利器,一旦形成阵型,便能围剿目标。屠四指挥一部分人向西廊跟着巫鸩,自己举着木盾带领剩下的人像东廊挺进。
占领东西廊庑清除射卫,便多一线生机。
但这何其难。两廊射卫一声大喝,箭雨再次袭来,死死将南邑人钉在院中。同时,院中戈卫也重新杀了过来,两下夹击,势要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屠个精光。
大门之外,还有戈卫在源源不断地穿过门署往里冲。
情势危急,猪十三丝毫不见慌张。他举盾挡在头顶,大声喝道:“骨叔!你不要再战了!带五个人搬尸体堵住门隧!”
“屠四带十人拿下东厢!四个人跟随巫鸩拿下西厢!其他人,跟在我后面!”
他左手持钺,右手举起铜戈,滴血的戈尖划破长空直指正殿:“殷地师或,亳地猪十三,有话要与亳主子画讲!”
戈钺齐舞,猪十三劈开一条血路冲向正殿。
戈卫和射卫的火力都被他吸引过去了,箭镞全部转向猪十三。五个南邑人架起木盾护在他身侧,铜箭倾泻直下,六个人缓慢前行。猪十三长戈横扫,戈卫们一波一波向他涌去。
趁射卫乱糟糟转向的机会,屠四与众人每人背着一具尸体做肉盾,大步冲上东廊。
廊庑并不宽敞,射卫排成长列前后交错而立,犹如一条长蛇,屠四从蛇尾开始进攻。他将肉盾尸体摔向对方,前面的射卫被尸体砸倒,后面的射卫也踉跄倒地,再后面的怕误伤同僚,只能高声怒骂。
屠四呲起了牙,白森森的牙齿衬在满脸血污中甚是狰狞:“大点声骂!听不见!”
他瘦长的身子有如弓弦般迅疾拉满又弹开,木杵连击,两个射卫立刻就变了鬼。弓箭在近距离攻击面前毫无用处,东廊乱做一团,只剩下蛇头部分还有余力朝庭中放箭。
庭中,弃踹开一个濒死的戈卫,夺过他的铜戈。猪十三刻意引去亳兵的注意,就为了让他能有机会逃出去。
可这一次,弃不会再逃避了。他持盾挡在胸前,扫视一圈。西廊巫鸩与南邑人已经杀蛇杀到一半,东廊屠四那边也应付自如。门隧前搬运尸体堵门的骨叔等人暂时安全,外面的戍卫不知接到了什么命令,停止了向内冲锋。
如今所有的火力都瞄准了猪十三。跟随他的五个人已经有一个中箭倒下,还有一个被戈卫砍中,正拖着翻开皮肉的胳膊勉力追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弃举起铜戈猛地击向自己的木盾,那盾上蒙有一层铜皮,重击之下嘭锵作响。弃大声呼喝:“殷商小王在此!亳地诸人想要封地奴婢的,来取我的头!”
“来取我的头!”
声振九霄,亳地戈卫射卫略一凝滞,纷纷转向了这个高喊的汉子。
局势又变,猪十三的压力立刻少了许多。背后的高喊声吸引走了大半戈卫,猪十三也不回头,微微一笑,默念道:“谢了。”
说罢,他脸色一沉冲上殿去。
已是傍晚,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黄昏被闷热挟裹着,所有风口都没有风。亳城依旧繁华,外城众人在准备着明日的大市。要买的,要卖的,都把各自贝币、货物查了又查。毕竟大市一年一次,这一次就要买足一年之用。
内城百官终于可以回家,在他们看来这一天没什么不同。内城包围着宫城而建,有时宫城里来个贵客,临时封闭内城也很正常。今日暑热难耐,亳主在封闭了百寮之后,还贴心地给各个寮署送去了冰凌酒酿,这让他们更觉得,此次封城没什么不妥。
此刻天色渐昏,一些加班迟归的臣工三三两两地在马车上、大道旁拉扯着闲话。言辞之间一派安详,只有对第二天的期待和焦虑。
渐渐地,天色开始模糊,他们离开寮署走向各自府邸。有几个司市署的小臣走得迟一些,正好看见了一队甲胄齐备的人马踩着大道直奔宫城。
有个眼尖的小臣咦了一声:“那不是子昱大人吗?”
子昱是亳主大人的孙辈,其父是亳主次子子朝。长久以来,亳主偏爱次子一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子昱做为子朝的儿子,随着父亲一起也备受祖父的恩宠。
另一个人比了个嘘的手势,表示这事不要多天谈:“明日大市来人众多,怕是亳主心疼子启大人,这才叫了子昱大人来辅助的。”
可子昱的队伍浩浩荡荡,半晌还未走完。小臣们躲在一边数着,怎么算人数这也有三旅之多,刚刚强行解释的人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嘟囔道:“这么多人,莫非宫城内有什么事?”
他们自然猜不到,就在此刻一派祥和的气氛下,一场屠杀正在宫城内进行。而子昱的三旅,是被子画唤来清场的。
宫城后寝,戒备仍未解除。各殿关门闭户不敢外出,所有人都躲了起来,倾听着王寝那边传来的厮杀声。
那场厮杀已经持续了很久,声音时高时低,可总是绵绵不绝没有尽头。此刻晚霞已渐渐稀薄,深蓝色的暮色向着大地笼罩下来。后寝众人熬不住,都准备安歇了。毕竟明日就是大市,谁都想偷空去瞧瞧。
夜色深浓,天地之间只有宫城王寝依旧喧闹着。只是这喧闹却是以血为代价。
子晶守在王寝外,祖父不许她入内,也不让远离。她只能呆在外面团团打转无法可想,若论练器开源,子晶是一把好手。可是面对厮杀征伐,她却无法可想。
弟弟被刺失去一只眼睛,父亲被叱骂逐出内寝,子晶觉得从未如此孤立无援。父亲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输给二叔一家了吗?
就在她强压惶恐的时候,子昱来了,还带着三旅甲士。
子昱对这个得宠的堂妹倒是很客气,立刻下车行礼。子晶转向一侧,哼了一声。
“二叔这下可得意了,我弟弟受伤,你可以接总戍长了。”
对这个评论,子昱显得很惶恐,连称自己与父亲只是遵从祖父指令,不敢造次。他频频行礼,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愈发小了。
子晶看着他那张脸,忽然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问:“许久不见,你不想问问你那个女儿吗?”
女儿二字让子昱一愣,一双小眼眨了又眨却怎么也睁不大。他想了半晌,试探道:“晶妹妹说的是谁?”
“真不愧是二叔的儿子,用过的女人就扔在脑后,儿女一概不认,薄恩寡惠!”
子晶啐了一口,手中镶玉马策一戳对方的脑袋,骂道:“你你当年强要了我最得力的织工,有孕之后你又把她丢弃不理。若不是我设法相救,她们母女俩早就没命了!多年不见,你连个谢字都不对我说么?!”
子昱恍然大悟,惊喜道:“怎么?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在哪?在哪?多谢妹妹!”
他连连作揖,子晶却冷笑连连。子昱娶妻六位,多年来却无一所出,如今忽然得知自己尚有一个女儿,当然惊喜莫名。
但是子晶怎容他得意?她哈哈大笑道:“可惜你来晚了,你女儿已经被祖父下令处死了!”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将小眼如何刺伤子启,如何被子画下令拖拽至死描述了一遍。
“若不是我去要下尸首,现在只怕你女儿已经在狗肚子里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她死了,我弟弟丢了一只眼。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赔给我?!”
子晶怒视堂兄。子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沉默一揖,喝令族兵准备向殿内冲锋。
“对了,你进去以后,记得对里面一个叫猪十三的男人好一点,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人家是你女儿的养父,来替你女儿报仇的。”
子晶掩住朱唇,笑的风情万种。
这笑声飘飘扬扬,挟裹住子昱企图动摇他的心神。子昱一双小眼定定地凝视着墙内的灯火,半晌,他振臂高呼:“冲进去!保护亳主,凡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