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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子画

    “你很像你母亲。”子画说。

    他冲着弃走过来,完全无视对方手中的铜戈。似乎只是好奇这位侄子兼外甥与自己妹妹的长相有多少相似之处。

    “穗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王妇了。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穗儿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子画转到弃身后,兀自唏嘘不已。

    自这个老怪物一出现,弃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双脚趾死命抠住鞋底才勉强忍住了一阵阵莫名的战栗。除了战栗,还有无法化解的恨意。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

    对方不做反应,子画颇觉意外。他背着手踱到子旦面前,只睃了一眼,子旦便立刻跪了下去。

    “装个影子都不像!你还能干什么?”

    子旦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老怪物转向子晶,面色稍缓:“乖丫头,不枉祖父疼你。可有一条要记住:若要骗过敌人,一定要自己先相信是真的。你保护你爹时,可没有现在这么焦急。”

    这种话显然他经常说,祖孙两个都不以为然。子旦默然跪着,对女儿的“偏心”没有任何表示。

    大殿正中,几案席榻早有人重新摆布过,子画扶着孙女走到上首坐下,挥手道:“都出去,我与他有事要谈。”

    无人敢再逗留,一时,殿中只剩下子画与弃二人。巫红获准留下,她百无聊赖地站在二人之间,靠在一根雕漆红柱上抱着膀子。

    仇人近在咫尺。弃攥紧了戈柄,木柄上的血浆攥的时间长了有些发粘。弃甩手一丢,大步向子画逼近。

    走至巫红跟前,她懒洋洋地开口道:“够了。”

    弃再迈步,就有鞭影劈头盖脸抽将过来。他退后,巫红就收起鞭子继续抱着膀子看天。子画高高地笑了一声:“子弓,你有话问我?”

    “什么事能让大邑商的小王辛苦惦记十数年,不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找我?”

    弃也笑,从容回道:“王叔您也老得忒快了,这才过去几年?就全不记得了。”

    “我来,自然是要问一问王叔——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出乎意料,子画的表情有一瞬间错愕,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弃两只拳头攥得卡巴有声:这老东西到现在还要演戏!

    子画歪着脑袋看向巫红:“大巫祝,他刚才说谁?”

    巫红翻了个白眼,极不耐烦地蹦出仨字:“后母戊。”

    说罢又补了一句:“你俩自说话,别扯上我。”

    商王族礼制,只有儿子做了大王的王妇死后才能被尊为“后母”。弃身为小王,日后是要继承王位的,所以其母妇阱死后便以后母戊做为死名。

    后母戊,三个尊崇而冰冷的字。

    她曾是昭王的发妻妇井,是弃的母亲,也是子画口中的表妹穗儿。

    现在,她的阴影又一次从地底升起,在子画与弃之间悠悠转着。弃历经艰险只为问一句,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

    “穗儿怎么死的?”子画重复一遍,古怪地看着弃。想从他脸上窥伺出一丝提示,倏地,子画脸色一肃,冷冷道:“子昭是怎么说的?”

    能提着昭王直呼其名的,天下也只有子画一个了。

    “父亲什么都没告诉我。”弃脖颈上突起一根青筋。

    子画在铜案上轻点指尖,摇头道:“你上次来亳,我以为你是年少淘气,被烧了宫室输了一战要报意气之仇。不料你诈死瞒名,5年后又来亳邑寻我。你用了十年走到我面前,就为了问这件事?”

    一拍铜案,他猝然开骂:“蠢材!我原还羡慕子昭有你这么个儿子,今天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没脑废物!”

    他越说越气,居然有点恨弃不争的意思:“看清楚!我就在你面前!你不问我准备如何进攻殷地,不问我打算如何伐灭子昭,也不上来取我性命。却站在那里问穗儿的死?!她死了!死人就是死人!纠缠死因对你有用处吗?废物!”

    挨了子画这一通儿骂,弃哈哈大笑:“我还道子画有多大本事,为争王位不惜搅得翻天覆地。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鼠辈,连杀过的人都不敢承认!”

    “笑话!我杀人无算,难道各个都能记得?”

    “你杀了我母亲!”

    这一声控诉余音袅袅,大殿中有顷刻宁静。这愤怒的音韵徐徐散去,子画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是也不是?!”弃上前一步,巫红伸臂推开他。

    “子画!到底是也不是!”

    巫红眯起眼睛,皮鞭抻得噼啪直响。弃怒目而视,俩人叉招换势动起手来。

    子画喝住巫红,打发个孩子似得抛下一句:“就算是吧!”

    就这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打发了弃十年来的隐忍屈辱。他仰面大笑,殿顶雕梁上的黑红龙纹似乎都在笑声中颤了两颤。

    “好,承认就好!你可以去死了!”弃轮起铜戈向上扑去,巫红挥鞭抵挡,数招之后,弃居然被逼退了几步。

    不是巫红本领了得,是弃此刻心头乱了。他毫无章法地砍、啄、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节节后退。

    子画的声音远远传来,满是不屑:“母死子立,你应该感谢那场火!”

    “住口!”弃狂呼着,向巫红怒砍过去。

    “子昭对你母亲的愧疚,全都补偿给了你。穗儿死后,他立刻将内服朝堂尽数交给了你。你的地位已经无可撼动,可你做了什么?你居然蠢到要抛弃一切来亳邑找我寻仇?你对得起穗儿吗?她真是白死了!”

    “住口!住口!”

    巫红躲过毫无准头的铜戈,一鞭抽在弃的胸前。他倒退两步,子画冷笑不已,继续说着。

    “你父亲的愧疚本可以保你一世无忧,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资本。可你倒好,亲手丢了个精光!如今怎样?你以为子昭会对你无限容忍下去吗?他可不止你一个儿子!如今他的其他儿子都成长起来了,而你在哪呢?大邑商小王在哪呢?在陵墓里!在典册里!他死了!没了!站着这里的是谁?不过是一个弃子!弃子!”

    弃节节后退,一只手捂着耳朵。子画的声音穷追不舍,把他一直逼向殿门外。

    “你注定做不了雄主!册立为小王又如何!为了一点私怨丢掉整个未来的大邑商,废物啊……怪不得子昭一直广开子嗣,择优培养,原来是早已发觉你不堪大用!你如今管自己叫弃?好名字,可你怎不知,在你舍弃大邑商之前,你父亲早就先抛弃了你!”

    “你胡说!”弃一脚已经退到了殿外,脑后一片呼喝砍杀之声。他顾不得回头看,只奋力还要往内扑腾:“你胡说!”

    “自你还活着的消息传开,你父亲可曾来寻你?非但没有,殷地还对你极尽追杀。蠢材!你已是弃子!无用的弃子”

    子画的笑声自殿内冲出,轰得弃掩耳后退。巫红趁机一脚飞踹,弃从廊庑之下直跌下台阶摔入庭中。

    他从尸堆里抬起头,巫红站在殿上一甩手,甲胄整齐的戍卫们自两侧偏殿围拢过来,将殿门团团护住。子画的声音自殿内飘扬出来,落在外面已经稀薄得听不清楚了。

    弃只听见最后几个字:“……弃子……杀光。”

    弓弦开合之声铮铮不断,弃就地一滚躲过一波。可箭雨嗡嗡不断坠下,三行射兵合拢包围了庭院,对着中间不停放箭。他们的目标不止是弃,还有院中那几十个正在厮杀的南邑人。

    南邑人?弃惊讶不已,他在尸堆中蹒跚躲避,眼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中箭倒下。“这是?”弃微微站直了身子想要看仔细些。却没发现一支流箭正向他背后突袭而来。

    “当心!”一个人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弃扑棱着脑袋抬起头,一见对方的脸就愣住了:“怎么?骨叔?”

    骨叔憨厚一笑,抹了一把脸,油泥血污擦得更糊了:“小王。”

    这就算打完招呼了,骨叔不再废话,把弃压在胳膊底下,用一面盾牌挡着往外冲去。

    “快走,孩子的尸体已经被我们抢出去了。你先逃出去,我再去救师或!”

    师或?猪十三!

    弃挣开骨叔环视四周,原来就在他与子画殿中对峙的时候,猪十三带领南邑众人杀进了寝殿大庭中。直到这些人尽数到来,子画才开始收网。

    原来,这一切都在子画的局中。

    令子画警觉起来的,是子享突然暴起说要娶妇纹。事出反常必有妖,子享一直低调无争,突然间如此决绝,必是有什么人给了他底气。

    (他根本就不相信子享这么做只是因为爱情)

    什么人能给子享这样的底气?子画一时没头绪,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

    封锁前朝、大开燕朝、将整个后寝的戍卫撤去四分之三,这一切都是试探。子画安坐寝殿等着看猎狗分尸,顺便等着看这张网能捕到谁。

    只是谁都想不到,子画会突然发病。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整个宫城的指挥中枢便有了空白期。撤走的戍卫无令不敢回防,这才让弃和猪十三能顺利一直杀到寝殿。

    如今子画已经恢复,整个宫城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这只老蜘蛛的操控下,后寝、燕朝、前朝三部分的戍卫重新调度围拢,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围捕猎物。

    南邑共五十一人杀进宫城,只有三个人背着小眼尸体冲了出去。其余全被围在了子画的寝宫之中。

    而就是这些人,也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一半了。

    可这一半也撑不了多久了,子画下令开始围猎,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