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戊鼎。
它矗立在那里,墓道都被衬托得狭窄不少。在它后面,一整面绘制着繁杂纹饰的彩色墙面堵住了墓道。弃向着大鼎走去,每一步都踏出重重回响。
人群正随着羽冠大巫唱诵叩头,有个老者一抬头瞥见是他,立刻踉跄着爬过去要拦住他。
弃认出他是戈长老。
祝祷声嘎然而止,人群纷纷回头。弃听见自己大声说:“打开桲室。”
沉默,然后是一片混乱。有人扑上来,有人被拖走,有人扑在他面前。戍卫的铜戈在火光中晃来晃去,而弃自顾自的往前走。
“打开桲室!”
经过那尊鼎的时候,弃停了一下,鼎内上下排布的三个字熠熠生辉:“后母戊”。弃口中满是苦涩,绕过大鼎继续向前。墓道到这里就走到了尽头,再走下4个台阶,前面就是4人高的桲室壁板。
“打开!”弃听见自己在咆哮。
身后滚下来几名戍卫仆臣,有人试图拉住他,被弃一脚踢开。有人在叫他:“兄长!兄长!不可以!”
弃不听。他要这碍眼的桲室立刻打开。
墙面变成了一堆木头,污浊的气味蜂拥而出。弃绷住呼吸,缓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进去。
桲室四面和室顶全部以木头铺就。四四方方的,这里面陪葬的玉铜宝器更多更大。但味道也更难闻。弃在满地的陪葬品中蹒跚前行,不去看四周二层台上的殉人和殉狗。狗的皮毛不同,都呲着白牙,那些人他倒是都认得。他们活着的时候容貌各异,死了以后皮消肉烂的样子却都差不多。
弃发觉自己在冷笑。
迈过最后一组铜簋,他来到了桲室正中。一座巨大的彩漆木棺停在他面前。弃扶着棺材,红漆木料触手生寒。
“打开。”他说
桲室外一阵骚乱,有人拼命的叫着不能啊不能住手!有人试图往里冲却被戍卫打翻在地。羽冠大巫已不见了踪影,一名平冠长衣的寝官拉着两个半大小子悄悄离去,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晃,照亮了那个隐秘的笑容。
棺材板缓缓移开,浓烈的味道让开棺的5个戍卫脸色惨白。弃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几乎是用手挪着双腿走上前的。他脑袋混乱,腹中翻江倒海。但棺材已经打开,事实就在里面。于是弃站定了身子,慢慢朝棺内看去。
一开始他以为会是一片白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覆盖在尸体上的一层海贝。这些海贝形状均匀,各个饱满,是上等的货币。白色的海贝旁边摆着一圈精美的铜器玉器,底端居然还有一把铜制耒耜。
是啊,她活着的时候最善长稼穑,死后当然要陪葬把耒耜。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慢慢地把那一层海贝扒拉开去。终于,尸体显露了出来,弃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顶铜玉镶嵌的髻冠象征性地摆在那烧焦了的头顶,他的手顺着那只玉冠向下,很快便找到了脖颈处。
他摸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几乎把纤细的焦黑脖颈断成两截。弃只觉天昏地暗,向后倒退着,踉跄着,栽倒在一堆鼎罍之中。他的声音在稀里哗啦的磕碰声中显得尖锐无比:“谎话!全是谎话!”
无数人朝他跑来,他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乒乓哗啦,桲室里乱作一团,有个公鸭嗓子大喊快快快,一个人抱住他,另一个人嘟囔了句什么,一拳打在他脖颈后面。弃倒了下去。
弃大叫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殷地王宫中醒了过来。
寝渔本想略歪一歪,没想到这一睡过去就做了个噩梦。他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不知哪来的微风吹得他只打冷战。愣了好久,寝渔才认出这挂着一副素色帷幔的锦塌是自己的房间。
塌下的胖婢女尽职地打着扇子,刚才的凉风就是出自那把蕉扇。寝渔怕热,一到三月底,就连小憩的时候也要人在一旁扇着风才能睡着。但眼下他刚从噩梦中惊醒,那点子微微的凉风扑在身上就是一阵哆嗦。
没眼色的东西!寝渔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胖婢女浑身一哆嗦,立刻停了手趴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这位总管王宫的大寝官平日里总是满面笑容,做什么都是笑意盈盈。可伺候他的奴婢们都清楚,那不过是个伪装。
果然,寝渔说话了:“来人,拉下去听个响儿。”胖婢女如释重负,额头磕破的鲜血缓缓滑下眉心,只要能挨打就不用死了。两个戍卫大步迈进来把她拖了出去,门口侍立的羌奴绷直了身子站得笔直,眼睛盯着自己的草履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劈啪”“劈啪”“劈啪”,再过一会儿,这声音就变得发闷,那是皮肉已经被打烂了。
这是寝渔最爱听的声响儿,他不喜欢奴仆挨打时候的惨叫声。所以伺候他的仆婢全都是哑巴。小到饮食奴仆大到王子王妇,王宫内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从早到晚都要不停的跟人讲话,一天下来,回到自己这小院里就真的不想再听见人声了。
外面的声响儿停了,一名戍卫走了进来:“回大人,昏过去了。”
宫内的戍卫都是大邑商诸族选拔进来的人,跟畜生一样的羌人仆婢不一样。寝渔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脸上又挂上了笑意:“扔进仆房吧。”
尽管寝渔笑得很真诚,那戍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寝渔还在想那个梦,这是一旬以来第三次了。
前两次只是梦见小王,可这一次他还梦到了后母戊,梦到了在墓中那一切。这是什么意思??寝渔自己略通占筮,噩梦之后偷偷在房中卜问了几次,每次蓍草显示都模糊不清,凶吉未知。
前两次梦见小王也还罢了,到底他不是自己直接害死的。可是后母戊……寝渔哆嗦了一下,一位在宗庙中永享祭祀的先妣在梦中现身,这是绝对的凶兆。
况且她本不该死。
寝渔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假如后母戊真的来索命,不,即使是作祟他也扛不住啊。得自救,一定要自救。
好在鬼神都是可以贿赂的。
片刻之间,寝渔就已经衡量对比了几种办法。他站起身来一伸臂膀,门口的羌奴立刻上来帮他整理窄袖长衣。寝渔向院中看了一眼,外面那个半旧的人形草人孤零零的歪着,地上丢着几支铜镞和一把长木片。显然是已经半晌没人使用过了。
四下看不见那个人,寝渔拉下脸来,厉声道:“幽呢?”
回答他的是一叠声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