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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避雨

    众人闻言心中大动。任谁也没想到,康熙竟然会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说出这样的承诺!寻日里只知她深得皇上喜爱,却不曾想过,她的圣宠竟然如此隆盛!

    虽然心中亦是震撼不已,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眼波流转间,闪烁着绚丽的光彩,巧笑倩兮:“那心尘可要寻张纸,记下来。”

    “怎么,莫非朕还会赖你不成?”康熙有些好笑地戏谑道。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皇上日理万机,总不好事事都惦着记着,那多累人呀。”黑如子夜的眸子闪着辰星般明亮的光芒,清浅莞尔,“这些琐事,有心尘记着就行了。”

    “你们几个听听,这丫头儿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康熙摇着头,叹了一句,“朕贵为天子,一言九鼎,没想到在你这儿,竟然这么没信誉。”

    “心尘不敢。”见好就收的道理,父亲从小便灌输给了我。

    康熙亦是止了言,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只是,当他静下来不开口的时候,亭中的气氛便有些凝滞起来,仿佛周遭的空气都拘谨得不再流通了一般。

    这般的氛围,让我的心有些闷闷的,四下张望着,想要寻点新的事儿话题。顾盼间,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农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肩上挑着一条扁担,两头的竹筐晃晃悠悠地摇摆着,像是和着一种不曾见过的韵拍,朝草亭这边行来。步子虽然和缓,速度却是极快。

    脑中浮现出那日在花开陌上遇见的那位挑着货担的中年人。那酸酸甜甜的青梅,带着一种青涩的芬芳,让人心中产生一种纯纯的感觉,像是回到了那个懵懂时代。还有那一支荆钗,笨笨拙拙的样子,却蕴含着如斯深情。

    荆钗为凭,布裙还礼,质朴清淡却弥久的情意,缠住了多少男女的心,描出了多少举案齐眉的和美图卷,就着野菜啃馍馍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温馨和谐得叫人羡慕。

    只是,那般恬静的生活,却不属于我。

    想到这里,不由对眼前的农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轻轻地从亭子通达的另一侧退去,立在过往的小径旁,和声问道:“老伯,下雨天儿也要下田干活么?”

    老农停下脚步,浑浊的老眼在我身上打了几个转儿,移到亭中的众人,黝黑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犹疑,似在不解,为何这个下雨天突然多了这样一群衣着华丽的富家人,随即,又恢复了庄稼汉本分朴实的样子,憨厚地笑了:“前些天刚种下的秧苗儿,如果不过来看看,老汉心里头不踏实。”

    “老人家这两年的收成如何?”康熙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亭子檐下,温声问道。

    “还行吧,能过日子了。”老汉松了松肩上的木担,“今年雨水多,我的田又刚刚挨着淮水河,弄得不好,怕是要次一些了。”

    “今年朝廷在河道两岸加高了水堤,”康熙沉吟着,“雨水的影响,应该比往常小些吧。”

    “呵呵,多亏了皇上,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么关心。”提及朝廷,和朝廷里高高在上的君王,老农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尊敬之意,“菩萨保佑,老天开眼哪。”

    听到老农这般直白地话语,康熙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心里暗忖着圣心所指,我笑着上前,扶住老农的手,柔声道:“老伯,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田埂都被冲得更泥泞难走了,这时候下田,很容易滑的。您老要不也来亭子里避避雨?”说着,悄悄打量了一眼康熙,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满意,暗吁了口气,心道自己的猜测果真不错。

    老农抬了抬斗笠,看了眼天空中纠纠缠缠的雨丝儿,憨憨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担子放下,搁在亭子脚边,看着衣着光鲜的众人,又瞧瞧自己邋里邋遢的样子,双手在身上用力地搓了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呵呵,老大哥不用拘着礼。”康熙和煦地笑着招呼老农坐在自己的身边,又问道,“身子骨可还硬朗?”

    “托老爷的福,小老儿的身子还好着呢,下田干活,一点都不费力,也不比他们年轻小伙子差。”老农脸上的皱纹一抖一抖地,像是盛开的ju花,蕴满了笑意。

    听到这句糙不拉几的话,我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脑中浮现出当年热播的那支钙中钙的广告来,老太太拎着满满一篮子的菜,站在楼梯上,笑着对镜头说: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眼前老农这句话,与那经典台词,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

    许是我笑得有些不太凑巧,恰好是康熙与老农说话的空隙处,那一声轻笑,便引来两人的目光。

    康熙扫了我一眼,无奈道:“老大哥起码比你长了一辈,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

    我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一旁的老农笑着挠了挠后脑勺,道:“这姑娘儿生得好模样,比年画上的人儿还要俏些呢。这性子,也好,也不知哪家的小子,有这福分,能娶到姑娘这样的好闺女呢。”

    亭中有片刻的安静,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胤祥眼尖,看到我烧到脖子根的红色,忍不住戏谑道:“哈哈,心尘,老伯看上你了,要讨你当儿媳妇呢。”

    俏皮的玩笑话儿,引来又一轮的笑意,羞得我满脸通红的,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再乱说话,哼!

    眼神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但怎么瞧着,都有一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康熙的眼里也蓄满了笑,道:“老大哥说得是,我也在想,不晓得这丫头,最后便宜哪家的小子。”

    这是康熙第二次提及我的终身大事,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我的心咯噔一下,隐隐生出几丝不安来。低垂的眼睑轻颤着,昭示了我内心的惶然。

    待我抬眸时,却恰好对上胤禩温润的眸子,款款的柔情里融着些许安慰,还有一丝不易觉察地叹息。心中怦怦地跳着,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生怕再看一眼,便会承载不住其间深含的重量。

    “老伯,您家的田在河道旁,改明儿皇上南巡从河道上过,说不定还能瞧见圣驾呢。”眼珠儿微微转了转,我狡黠地一笑,换了一个话题,“这也算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了吧。”

    康熙一滞,看着我摇头晃脑的得意劲儿,失笑地摇了摇头:“你呀,不单单没规矩,连胆子也大起来了,天子的玩笑,也敢开。”

    老农蹊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康熙,终究是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顺着我的话茬说道:“姑娘的消息可还真没老头儿我来得灵通,皇上前两日就到了,住在淮上的行宫里。那天,我还瞧见过龙舟呢,飘着一面大大的龙旗,从我家的水稻田前开过。村子里乡里乡亲的,可都去了我的田里,从那儿看得清楚,连船上侍卫大人的脸都能看到呢。”

    闻言,我微微蹙眉,轻声问道:“乡亲们都去了你的田里,庄稼不会被踩坏么?”

    “也还好。”老农笑得有些腼腆,“倒也没大要紧的,大伙儿都很当心的,踩坏的麦子也不多。能瞧见皇上,这一辈子或许也只有这么一次呢,坏了些庄稼,也是值得的。”说到这里,老农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对大家道,“年纪大了,这会儿才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得赶紧把地里的活干完才行。”

    “老大哥有事,那便先去忙吧。”康熙含笑道,“只是雨天路滑,可得多留点神。”

    “那老头儿我便先走了。”老农重新挑起扁担,匆匆地往田地方向走去,嘴里还低声地惦念着:“种些新豆子,那些麦子的钱,也该回来了。”

    有些惊讶地愣在那里,半响,我才回过神来,殷殷地望着康熙。

    康熙兀自一叹:“没想到,涉江而南,竟也会给百姓们带来这样的问题。”

    “正是因为百姓真心拥戴尊敬,才会有这样热烈的反应和举动,若是令皇阿玛因此而心中不安难过,这也一定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太子胤礽恭敬地劝慰道。

    “是啊,百姓自发在河道两岸迎送圣驾,也是民意之所在啊。”身为康熙另一个得宠的儿子,在这样的场合时间里,胤祥也随之开口道。

    百姓拥护是真,自发迎送是真,然田地踩踏、庄稼歉收也是真啊。脸上的笑容清浅了几分,幽幽的,有些看不真切。

    “心尘,你在想什么?”康熙回过神来,余光恰好扫到我的笑容,虽是笑着,但笑意却是淡淡的,便开口问道。

    清澈澄净的眸子坦然地迎上前去,声音里不自主地染上了一丝灰色的浅愁:“心尘不过是有些心疼,那些被踩在脚下的麦子,会不会觉得很疼。”

    康熙的心颤了颤,深藏在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越发得清晰了。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女子,清澈冰洁的眼睛里闪着真挚透彻的晖芒,清淡的神色里满是悲悯和哀伤,她低声对自己说,将士前线用命,总有伤亡,取些内库的私藏,也算为那些死难将士的亲人,尽点心意。忘不了那平静淡然的话语下,掩饰不住的伤感落寞,更忘不了,那双闪烁着机敏灵动的眸子里,溢出的静默的无奈。

    平定三藩的日子,是自己这一生中有数难熬的一段岁月,原以为定三藩,收台湾,便能让她的眉梢蓄满真切的喜意,却没想到,盼来的,是她紧蹙的眉,汗如泉涌的苍白面容,和那一丝不舍留恋的眼神。

    她走了,如同她来时那般,轻轻地,像是天边最纯的白云,终是消散在自己的眼前,只留下那蕴含着她所有心力和希望的血脉。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便能感觉到她的眸,含着清浅柔和的光华,无声地诉说着默默心迹。

    轻轻抚上那黛色罥烟眉下的翦翦秋眸,康熙的声音里饱含着无限的柔情,似从渺渺的过去一直蓄积着,终于在此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般:“你的眸子里,不该有这些的。想说什么,朕都依你。”

    “皇上?”我有些茫然地低声唤道。

    眸上的手轻轻收了回去,康熙转身望着绵绵不断的细雨,如漫天的愁绪,扑面而来。

    我亦是望着亭外沥沥的雨帘,和亭中负手而立的康熙,不知怎的,那背影里,我竟读出了孤寂和苍凉。

    康熙的沉默,将大家出行的兴致全部打散,静静地坐着马车,回到了住所。只是换了身衣裳,随意的梳理了一番,却听到外面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诏曰:“朕顷因视河,驻跸淮上。江、浙二省官民请临幸,朕勉徇群情,涉江而南。方今二麦垂熟,百姓沿河拥观,不无践踏。其令停迎送,示朕重农爱民至意。”

    听到这道急急而下的旨意,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像是捕捉到了些要紧的讯息,待要细细分辨,却发现什么也不曾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