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雨,淅沥沥地,如西风卷起的窗帘,又似漫天飞舞的花絮,笼着蒙蒙的空气,将天与地迷离得掩在了身后。
阡陌交通,羊肠小道蜿蜒曲折,袅袅娜娜,如女子曼妙的腰身,将水碧的农田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形状,远远望去,绿意盎然的稻麦,黄土深深的田埂,两色交相辉映,编织出一幅和谐恬静的田园图。
临道的一处雨棚,矮矮的,低低的,简单地用些树干黄草搭起的四方支架,权供来往的农人纳凉避雨,闲话唠嗑。
此时,这间小小的茅草亭子,涌进了天下身份最为尊崇的一席人。那些简陋的长凳都被细细地擦拭过,摆上了柔软的坐垫,花岗石磨成的粗坯样的桌子,铺着干净的牡丹绸布,搁着几只精巧的珐琅杯盏,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看着手中握住的茶杯,打量着这间简陋甚至是破败的草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般场景,本应穷乡僻壤的乡土气息,被这些华美的东西突兀地一放,格格不入的两种感觉生硬地糅杂在一起,让人瞧着心里别扭。
小小的草亭一下子容纳了这么多贵客,显得有些臃肿。望着眼前轻飘飘的雨丝儿,轻移莲步,走出了亭子,任由细雨如俏皮的孩子,拨弄着我的发,我的衣,也撩动着我的思,我的心。
微风徐徐,漫天的雨中,夹杂着青草的清新,花朵的芬芳,还有喃喃的燕呢。闭上眼,细细地品尝这雨的味道,只觉一眼净泉顺喉而下,缓缓地,蔓延开来,洗涤着我的五脏六腑,浇灌我的奇经八脉,让我的心浑然清澈了许多。
忽的想起张爱玲在婚礼上的那句祝词:愿岁月清宁静好。便觉得此时此景,便是如此感受。水色瞳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和神往,若是真的清宁了,静好了,那便是神仙眷侣般的桃源生活了。只是——
这样的日子,与今日的我而言,却是最大的奢侈。
草亭里,康熙和众子笑谈着。说是父子同乐,然说话的,却是寥寥几人,康熙自是主角,偶尔便有太子和十三、十四插上几句,年长的几位,皆是默默地听着,只有在康熙问到自己的时候,才会谨慎地答上些许。
胤禛神色淡淡地坐在一旁的长凳上,刚毅的脸庞静默一片,那双清冷的眸子在这细雨天里,显得格外的凉。忽的,那沉沉眸色有了刹那的停滞,如坚硬的冰川碎出的点点浮冰,露出了深掩在下方的温热气息。
视线所及处,一个白衣女子临风而立,晶莹的雨水轻柔地落在她的发间,肩上,旋转着优雅的圆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身,坠入深深的土色里。
亦如他的眼。不舍地移开,生怕自己会泄露出眸底深处的波澜。
殊不知,如他这般作为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那双永远含笑的清润眸子,掠过赞叹,欢欣,眷恋,不舍,终是渐渐没入宁和之中,噙着完美标准的弧度,衬着那张矜贵清俊的脸愈发的谦然如玉,只是,那眼底,却不再有过多的神色,余下的,只是平静无波的沉默。
“心尘?”不知说到了什么,康熙突然出声叫道,却无半分回应,便习惯性地无奈着摇头,以为这妮子又在神游太虚了,四下一打量,才看到雨中翩然而立的人儿,忍不住笑道,“还道是她又走神了呢,没想到,竟一个人跑出去淋雨了。”
“儿臣这就去叫她过来。”胤祯抢先道,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还未迈开步子,便被十三拉住了:“你若是这般过去,晚些她就该抱怨你扰了她赏雨的兴致了。”
“老十三这话说得不假。”康熙也笑了,“这丫头,还真没几人能在她那嘴上占便宜的。”
“她身子刚好,就这么淋雨,不会有事么?”胤祯依言止了步,却仍有些担心,想到这,不免有些烦躁,“心尘也真是的,自个儿的身子都不晓得珍惜。”
“可不是吗?”胤祥也摇了摇头,道,“这回着凉生病的事儿,竟然是赏月赏出来的。她若是知道注意着点身子,哪还有这场大病?”
“你和她倒是熟,连这个都知道。”胤誐暗自在心中嘀咕一句,一想到这个,心里便懊恼不已,明明是自己最先认识的,她的登台更是一次不落地前去捧场,可现在,倒是自己和她的关系显得生分些。那个如诗如画的女子,竟像是雾里看花一般,望不真切,只觉得心中满满地,全是她的笑容。
自己最先看中的女人若是投入别人的怀里,胤誐便觉心中闷闷地发堵,思来想去,便决定此次回京,去芸娘地方探探口风,毕竟,她再怎么说,都是芸娘手里的人。有了计较,心里便觉定了几分,望着绵绵细雨中翩跹动人的身姿,勾起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春思。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借着端起的水杯,掩去唇畔的柔情,胤禩脑中兀地浮现这样一句话来,飘然若姿,遗世而独立。虽无倾城之颜,亦无绝艳之姿,却如青山绿水一般的存在,无论周遭是靡靡欢笑场,还是巍巍紫禁城,都掩不去她那林间清泉般的从容淡雅。
“八弟?”一个清冷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惊醒了胤禩款款的深情。
浮出一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四哥,有事么?”
“在看什么?”胤禛淡淡的问道,声音如平整顺滑的丝绸,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
胤禩含笑放下杯子,声线温润,如一方温凉的和氏璧:“晏几道的《临江仙》写得极佳,‘落花人独立,微雨*’,觉得挺衬眼前的情致。”
“清美的景,清美的人。”胤禛微微颔首,心中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也是清美的情么?
“如此动人的景色,你们怎么都无动于衷地枯坐在这里?”闲话间,一个轻如风吟的声音含着笑意在亭外响起,“‘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原以为《苏溪亭》的景致已是难得,却没想到,眼前的田园风韵,更甚几分。”
一袭雪色俏然而立,仿若从遥远天际,踏云而来,蹁跹动人。
在雨中停驻了片刻,那宽大的白衣柔顺地熨帖在身上,将那玲珑的曲线绰约地展现,长长的黑发洒在肩上,似垂着一帘的墨绸,微风拂过,墨绸便丝丝缕缕地飘起,有的落在白衣上,似轻烟缠上了浮云,发梢沾着几滴晶莹的雨珠,依依不舍地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静静地落下。一张脸如水浸的白玉,清媚得仿若清俊的水妖,漫不经心地展现着惑人的魅力。
“怎么,都在入定参禅么?”立在草亭的石阶上,停下身,面带微笑,歪头浅问,一双眼或许因雨水浸过,漾着清冷冷的水光。
“近观有近观的景,远望,自然也有远望的好处。”胤禩笑得温和,如一株浅浅的矢车菊,谦然如玉,“有风有雨,有花有人。”
眼中有一瞬的呆愣,指尖微动,把玩着垂坠而落的墨色青丝,笑得浅淡如沥沥的细雨如酥:“曾听说过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深。‘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我。’没想到,今日自己也往这风景画中走了一遭。”
“心尘,你回来了?”康熙转过身来,看到我稍稍浸湿的样子,眉头皱了皱,“等回去了,让太医再把把脉,若是再病上,可就麻烦了。”
“心尘无碍,叫皇上挂心了。”从容地敛衽,轻施一礼,我款款地笑着,提步入了亭,“难得瞧见这般纯净的雨水,若是错过了,怕是会懊悔好些时日呢。”
“真不知该夸你懂得欣赏,还是该责你不爱惜身子。”康熙无奈地叹了口气,“朕这些子女,没一个跟你一样,让朕这么费神操心的。”
这句蕴含着真心关爱的感叹,让我的心又是一暖。即使心里明白,眼前的男子,是高高在上、掌握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帝王,信口之言也是金科玉律,不容他人置喙辩驳的圣旨,德昭的前程未来,自己的情意归宿,都在他的一念之间。明明知道,君王的心很深,很凉,但这一声长叹,却仍然为我清凉的心湖注入了温煦的和日。或许,帝君的关心,是所有人能抵挡不住的深渊,让你忍不住沉醉,沉沦。
脑中思绪万千,复杂莫名的心情让我有些把持不住,想起那道潇潇雨竹般清雅飘逸的影轮,这才回过神来,凝息平复了荡漾的心波,将心底那缕欣然之色满满地溢了出来,粲然一笑,像是混沌迷离的天地间一道清澈的光华,熠熠生辉,让人眼中一亮,心中一明:“有皇上护着,有什么不妥的么?”
听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康熙略一沉吟,便想起了除夕夜的动物肖像画,还有那一句质朴天然的祝福,看着眼前语笑嫣然的女子,心中的柔情更甚了几分,温声道:“朕既然说过,自然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