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行宫遥遥在望。巨大的江宁织造府在金色阳光下熠熠生辉,七彩的朝霞勾勒出缤纷的丝线,有些暖人心脾。飞檐琉璃斜翘出一缕纤美的精致妆容,壁墙青石正垂着一束端美的秀雅流苏,安静地向世人诉说一个动人的传说,一段凄美的故事。
推开角门,我回头朝他宽慰地笑笑,见他安心地转身离开,这才关好门往屋里走。刚走几步,便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回来了?”
我猛地一惊,惴惴地抬头看去,门口站着看不出情绪的四阿哥,神色淡得几不可见,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内心的黑洞,只一眼,就让我遍身寒透,满心紧张。努力地平息内心的慌乱,尽量表现得从容而淡然,我深吸几口气,才开口问道:“四爷怎会一大清早来我这儿?”
“去哪儿了?”胤禛全然忽视我的问题,直奔他的主题,让我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
我盈盈地抬眸笑语:“难得回江宁,四爷就不许心尘出门重温昔日的点滴岁月么?”
“是么。”胤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让我心中愈发的不安,果然,下半句话是——“彻夜重温,想来别有一番趣味吧。”
不知怎的,我的心不安到了极致,竟渐渐平复下来,随手摘下一叶新绿在指尖滑转,声音也似融入了满园的*之中:“古有《枫桥夜泊》,如此闲情雅趣,心尘又怎好错过。”
“一个人?”胤禛也不再多纠缠上一个问题,淡淡的口吻,却有着隐隐的压迫。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清冷似乎压抑着什么,却看不出端倪。抛开思绪,我浅笑着反问他:“四爷似乎很感兴趣?”
胤禛一滞,这模棱两可的话语,似笑非笑的神色,竟让自己须臾之间找不出言语。过了会儿,才飘出一句话:“你一个姑娘家,行事自己也要小心些。”
我朝他欠身答谢:“多谢四爷提醒。”多谢你不再接着往下问。在心里暗暗说出真实的心声,若是再问,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有些事,总不好言明,总不好太过堂而皇之吧。毕竟,我现在所处的,不是丽春坊,更不是我的柳心苑。
四阿哥走了,可我的好景依然不长,刚喝了两口粥,八阿哥的俊逸身姿便出现在眼前。他止住我放下碗筷起身的趋势,看了眼桌上的餐点,含笑道:“身子刚好,吃的这般素淡虽不是坏事,但偶尔也该用些荤的,身子才不至于太虚。”
我默默地点点头。他待人,一直是这般和风细雨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让人不知不觉中忘记去反抗,待到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然接受了那样的多。
思忖片刻,我微笑着看向他:“出去了一趟,劳你挂心了。”与其你来问我,倒不如我自己先开口来得更好些。
他有些讶然,转即染上了笑意:“以后要出去,记得先说一声,也妥当安全些。若是皇阿玛问起,下面的人也好有个回话交代。”
眉心轻蹙,我担忧地问:“怎么,昨晚皇上问起了?”
“那倒也没这么严重,只是随口提了一提。”他温和的笑容像极了春日中的一池绿水,“没出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若有大事,想来现在也不会这般太平。即使如此,却也再无用饭的兴致,我搁下乌木银筷,孑然而立,望着窗棂外那一株金色阳光下的云杉,怅然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静静地立在我身旁,竟让我有一时的怔忡,似乎他便是眼前那一抹挺拔的云杉,柔声道:“只要你用心去看,其实,处处是桃源。”
“你说得对。难得南下一番,总该好好体会一番烟雨朦胧的诗情画意才是。”我的声音随着思绪有些模糊翩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撑一把油纸伞,在烟雨中漫步,赏氤氲旖ni的秀色,观潋滟澈亮的水波,这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中。”
“改天,”他顿了顿,终是没有续下去,过了会儿,才轻慢地吐出几个字来:“会有机会的。”
静静地,听了会儿屋外燕子的呢喃,春风吹得树叶儿沙沙地响,似乎在欢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指尖在杉木窗沿悠悠划过,在清宁的空气中缓缓落下,我的视线有些游离,声音也随之有些飘渺:“有人喜欢浓墨,有人偏爱淡彩,却都要去画中走一遭,都要回到颜料版上。”
胤禩神色怔忡地转过身来,却见她只是盈盈而立,澹澹然如一池幽静的碧绿,无忧,亦无喜,只觉满园的*都抵不过眼前这道剪影,浅浅一笑,道:“然有些人,却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
但是,你又可知那人欢喜的只是云淡风轻?宫廷风光无限,重彩盛装,却掩不去背后的沧桑无限,更拭不去深埋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甚至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可惜,我无力逃脱。只是不知,命运的轴轮,究竟在哪一刻开始,便已悄悄摇转,是我迈进绛雪轩,还是一曲《燕衔泥》,或者是相识德昭?也许,在我眠醒丽春坊的那时,便已注定这样的纠结吧。人命怎奈天!
“在想什么呢。”轻柔的声音将我从万千思绪中唤醒。回头看了眼卓然倜傥的八阿哥,俊眉微挑,眼含笑,“你这神游太虚的毛病,还真是越发的盛了。”
有些赧然,脸颊微微泛红,我有些弱弱地反唇:“我哪有。”
却连自己也不曾发现,语气竟含着一丝的娇嗔撒娇。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他的关系竟不似以往的客气而疏离,那种隐隐的戒备之心已也渐渐淡去。
接下去的日子,我总在希望,能单独问问德昭,邬思道的事安排得如何了。虽然,心知对他而言,处理这些事是绰绰有余的,但没有一个准信,心里仍然觉得有些忐忑。可事情总不尽人意,无论我怎么找机会,他出现的时候身边总有别人,而且,还是我们都无可奈何的人。十三,十四,你们两兄弟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忍不住气苦,在心里一阵牢骚抱怨。然虽在一肚诽谤,三人的感情却在急剧升温。十三自是不必说,早已相熟,至于十四,集中的所有青春期男生的特点,精力充沛又爱玩爱热闹,有些半大孩子心性的感觉,连带着把我的玩闹淘气性子全激发了出来。
“心尘,你看我带了什么来!”十四欢快的声音又在屋外响起。刚抬起头,就见他几个箭步走进了屋子,阳光灿烂地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殷勤地开始他的献宝大业,“这风筝不错吧,可是我新学会扎好的。”
顺着他的话,转眼看去。那是一只雄鹰,棕红的羽毛展翅待飞,炯炯双目远眺前方,似乎在寻找新的猎物。透过它,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姿,纵马奔腾在黄沙漫天之中,踌躇满志,昂然立于阵前,似乎看到了那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只是,苍鹰折翼的痛楚,又该如何去面对?
“心尘,你怎么了?”十四见我一言不发地看着风筝,眼中带着几分悲悯,不由慌了神,一脸关切地问道。
收回纷乱思绪,我朝他展颜灿然一笑:“没事,这样的雄鹰属于阔辽的天空,我们放飞了它,好吗?”
一听这话,十四又来了精神,笑得开怀,竟有几分豪情万千的感觉:“好!”
十四的运动细胞,早已不止让我惊叹过一次。在无风的艳阳天放风筝,在我看来是一件颇为吃力难办的事情,他却轻轻松松三两下就解决了,而且,放得是那样的高。至少,我从未放到那样的高度。
“你怎么又发呆了?”十四兴冲冲地回过身子,却不意外地看见我怔忡地望着越飞越远的风筝,不由大声喊起话来。
阳光下的十四比平日更加的挺拔,也更加的灿烂。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邻家大男孩一般,变声期的公鸭嗓也不减分毫他的威气。被他一喊话,我连忙笑盈盈地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抓住他递给我的风筝线。细若银丝的线条,却能将高飞的风筝紧紧握在自己手心。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便是那空中游荡的风筝,任自己如何挣脱,也无济于事,也只好让放风筝的人手中握着我的线,收放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里,心不免有些懒懒的,也失了先前的兴高采烈劲儿。用力地扬起头,看着隐约中那个小黑点在高空飘摇,我低声询问:“我们,断了它的牵绊,还它自由,让它随风飘去,好么?”
十四有些蹊跷地瞅了瞅我,又抬头望望有些看不真切的风筝,边笑边叹气边摇头:“我算是服了你了,放个风筝也能有这样的感触,姑娘家的心思果然是又多又细。”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可以啊?”
他朝我咧嘴笑笑,又挤了挤眼,在我挑眉开口之前,手脚利索干脆地扯断了线,歪着脑袋:“我哪敢跟你说不呀。”
我不禁莞尔,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朝他笑了:“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欺负小朋友呢。”
“你叫我什么?”他不干了,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一板一眼地更正,“我堂堂七尺男儿,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小朋友。”
我朝他飞快地做了一个鬼脸,跑来几步,才放心地开口调侃:“等你成了婚有了孩子再来让我改口也不迟啊。现在嘛,不是小朋友,那就是小男生喽,或者小男孩也行。”说完还摊了摊手,很无辜地看着他,“我词穷了,你凑合着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