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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忠魂 (七)

    血,粘粘的,落在突厥骑兵的脸上。身着青袍的帖木儿麾下精锐看着张怀仁无臂尸体从半空中气绝,落下。不敢用刀去砍,自动闪出一条缝隙,让永不瞑目的尸体落到地上。他们俱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数日前在欢迎高德勇的盛大阅兵式上,几十个青袍骑士站在一起的气势就超过数千铁甲军。但在老镖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前,这群狂热的勇士的威风,杀气,显得那样单薄,那样卑微。

    “楞着干什么,打开城门,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给我找来,我要亲手剥他们的皮”!惊魂稍定的帖木儿抹去脸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喝叱。数个机灵的士兵从震惊中缓过神,爬上城墙,摇动绞盘,提起铁栅栏,将一队队骑兵放出城去。有机灵者趁机跑去给火并双方报信,不一会儿,被帖木儿亲随隔开的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停止火并,如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来到帖木儿的坐骑前。

    看到肩头受伤的长孙,再看看满脸是血的四子。大爱弥儿无法压住心中的火气,挥动马鞭,披头盖脸抽过去。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不敢躲闪,直直地站在马前挨鞭子。帖木儿下手极其狠辣,每一次鞭子打下,都有片带着血的碎布随鞭影卷起。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开始还咬牙坚持,不哼一声。十几鞭过后,二人渐渐支撑不住,四下乱使眼色。满指望麾下将领能出来求情,怎奈各领兵武将来见贴木儿火气如此之盛,谁敢上前找死。一个个低着头如泥塑木雕般,任凭皮鞭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堪堪打了三十余鞭,皮尔阿黑麻肩膀伤重,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到地上。帖木儿见孙儿体力不支,心中更气,马鞭没头没脑全部招呼向了四子沙哈鲁。自觉委屈的沙哈鲁气得两眼简直欲喷出火来,死死瞪着在地上装死的侄子,恨不得冲上前去一脚将其脖子踩断。

    “大爱弥儿息怒,大爱弥儿息怒,他们二人也是受了奸人挑拨,开战并非本意。”终于有人出来求情了,苍老的声音在沙哈鲁耳中简直就是。透过人群望去,只见一个头巾都没来得及围的白胡子老头晃晃悠悠分开人群,来到帖木儿马前。

    “是易卜拉欣”,沙哈鲁心头一喜,膝盖登时发软,闷哼一声,单膝支地,兀自不肯倒下。几个与沙哈鲁交好的大将赶紧上前去扶住他,肩并肩跪在帖木儿马前。

    “今天别指望我能放过这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受人挑拨,受人挑拨就拔刀相向,难道他们自己没长脑袋吗”,帖木儿马鞭戟指众将,气哼哼的骂到。

    “大爱弥儿,阿尔斯楞这家伙过于奸猾,连老臣都着了他的道,何况二位殿下当时在黑暗中,情况危急之下,分不清楚敌我。您再打下去,军前又失两员大将,反而白白成就了阿尔斯楞这个狗贼的声名”!老军师易卜拉欣拉住帖木儿的马鞭,声泪俱下。他知道帖木儿发怒的真主原因。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叔侄相残,死几个武将,在帖木儿心中未必是什么大事。二人不是第一次拔刀相向,以往只要二人平安,惩罚只是做作样子。今夜导致帖木儿下重手的主要因素是,阿尔斯楞这个城主本为帖木尔亲点,连日来那个无耻的胖子在城内横行无忌也是因为背后有帖木尔撑腰。甚至今晚的两把大火,也不得不归咎于狡猾的阿尔斯楞充分利用了帖木儿的淫威。所以帖木儿生气,不痛打儿孙,他实在于众将及仆从诸侯面前无法交待。

    “该死的阿尔斯楞,等抓他了回来,我要亲手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肥肉割下来喂鹰。这个吃里扒外的蒙奸,枉做了者别的子孙”!帖木儿收回马鞭大声骂道。

    “大爱弥尔息怒,不如命人先扶两位殿下和今晚的伤员去城内医治。阿尔斯楞,他跑不远”!老军师易卜拉欣的白胡子上下晃动,看得罗恩勋爵头昏眼花。马屁诗人罗恩也没想到自己接连歌颂了数天的伟大友谊居然会出现如此变故,正忐忑不安间,听老军师如此分析,不由自主伸长了耳朵。

    帖木儿摆摆手,示意左右按易卜拉欣的吩咐做。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麾下的武将长出一口气,各自架起己方的主帅走出人群。老军师易卜拉欣对着二位殿下的背影摇摇头,转过身,对着帖木儿分析道。“阿尔斯楞太狡猾,谁大伙上他的当有情可原。咱们的火器,钢材,还有早期做火器的工匠都是他千里迢迢买来的,虽然价格高了些,但的确货真价实。大爱弥儿审时度势与大明结盟,也是他从中出力。甚至连咱们东征西讨抓来的奴隶,阿尔斯楞都是主要买主。像这样一个只顾发财,不顾良心的人,谁能想到他突然发晕,会替大明卖命?若不是今晚这场火,老臣一辈子都不敢相信此人心里还有故国二字”!

    分析得有道理,马屁鬼罗恩暗中点头。他自己一路东行,将黑的写成白的,将杀人屠城的血腥写成英雄礼赞,良心不时受到谴责。漫漫长夜里,罗恩唯一可以自我解脱的理由是,这样做是为了祸水东引,给故国留下足够的喘息时间。所有‘故国’二字在罗恩心头特别的重。今晚看到帖木儿的军火库被炸,粮草大部分被烧,罗恩心头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欢喜,对高德勇这个迷一样的人物他大感兴趣,满心期望多知道关于胖子的一点东西,等将来脱离虎口,躲到帖木儿找不到的地方把这场战争记录下来,记录下这个大时代下面孔难以辨认的恶魔或英雄。尽管帖木儿储存的火器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尽管东征军的粮草还可以在路上通过杀戮与掠夺“征集”。

    “有道理,这个狡猾的蒙奸”,帖木儿要的就是这几句下台阶的解释,听老军师将理由说完,怒气稍平,点点头问道:“你说阿尔斯楞跑不远,你怎么知道,能追他回来吗”!

    老军师易卜拉欣点头回应,表示自己有实足的把握。“阿尔斯楞趁着冬天向西赶,这说明他在大明已经无法容身。眼下咱们与大明开战在即,他要是敢东归。入了大明境内,就凭他这些年帮咱们做成的买卖,不用咱们派人动手,大明百姓一人一口都得把他给咬死。所以依老臣之见,他出了城肯定会向西走,继续去西方寻找他的梦中乐土。而西边不远就是大漠,他若不想渴死,可选择的路……”

    “对,他想骗咱们,让咱们以为他会向东跑回大明报信,咱们偏偏向西追。等抓这个狡猾的家伙回来,老夫要亲自收拾这个蒙奸”!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变成一片晴空,马鞭前指,对着身边的青衣骑士命令道:“随我来,追,谁杀了阿尔斯楞,这个城主之位就是他的。”

    “大爱弥儿,抓活的。阿尔斯楞精通会计之学,况且他的票号遍布大明……”,易卜拉欣侧身闪过一边,心疼地提醒。

    “好,活捉他,让他将一生的积累全吐出来,然后再杀!驾”帖木儿一马当先,带着青衣侍卫冲出城去,身后留下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正如老狐狸易卜拉欣所料,岔路口,一瘸一拐的高德勇停住脚步,指着折向西南的一条小路与仅存的几个镖师告别,“大伙沿此向南,在前边十五六里处有条小河,顺着河岸向东北,用不了十天就可折回伊烈河畔,你们穿着帖木儿亲兵的军装,路上想办法弄几匹马,一般人不敢拦你们。等到了亦剌八里城(现伊宁),如果那个城市还没陷落,立刻让那里的大明商户全部撤离。亦剌八里国不是帖木儿的对手,大伙不要恋战。一定要有人活着回去将帖木儿的真实实力报告给张正武将军知道。记得入大明境后找张正武将军,千万别和秦王或蓝玉联系”!

    “高爷,您不和我们一块走吗”?镖师张固惊讶地问道。

    高德勇摇摇头,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不知道帖木儿与大明的盟约最早是我牵的头么?事到如今,纵使大明百姓不恨我,我有何面目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商人,自然要拣赚钱的买卖干。况且当年谁知道瘸子的狼子野心,就是传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的武侯,不也没想到吗。”镖师李亮心急,一把拉着住高德勇湿漉漉的衣袖祈求。“回吧,高爷,我们哥几个给你做证,你不是蒙古人,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大明”!

    “我母亲是汉人,我父亲是蒙古人,我叫阿尔斯楞。高不过是家父为了方便,随便选的一个姓。大伙快走吧,无论如何,我回不去了”!高德勇轻轻摆开李亮的五指,摇摇头,拉着晴儿沿一条向西的山路缓缓前行。

    “高,阿,阿爷,无论你是哪一族,在我们哥儿几个眼里,你都是响当当的汉子”!镖师李亮插刀于地,对着高德勇的背影拱手施礼,“阿爷,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晴儿回转身,代替高德勇向大伙还礼,“李爷,其实你们那边的人在我眼里,什么蒙古人,汉人,河南人,北平人,压根没太大区别。差别都是你们自己分的,我们老家,凡是亦力八里以东,都叫拆那”!

    没有马,眼前只有向西南翻过山丹岭(外伊犁山一部),前往托尔马克(伏龙芝)才是正途。高德勇与晴儿互相搀扶着,与黑暗中蹒跚前行。与大伙儿一块向东不可能,那样做只会连累大伙。胖子的目标太明显,无论穿上什么衣服,单凭这付身材,沿途军队一眼就能认出此人是通缉令上的犯下弥天大罪的蒙奸阿尔斯楞。所以向西混也许还行得通,帖木尔这次倾巢东进,后路人手不足,西边诸城的防备必然会出现疏漏。而山丹岭山高林密,没有猎犬协助,追兵很难发现潜逃者的踪迹。

    三天,我只需要三天。帖木儿急于东进,他没有三天的功夫来跟我耗。高德勇祈祷着,向所有能想起来的漫天神佛许愿。前面的路越来越艰难,腿上中的流弹无法取出,时间长了,每走一步都刀割一样的疼。初冬的山风下,俏晴儿的面孔也变了颜色,殷红中慢慢透出些青紫。

    黎明来临,太阳追着旅人的脚步跃过头顶,然后再一次慢慢向山丹岭后坠去。傍晚十分,第一天在平静中渡过,高德勇拉着晴儿找条结了冰的山溪边坐下,根据冰面的颜色判断出水的深度,搬来几块石头,找了个颜色较深的冰面搭了个防风灶。拣来干柴,点了把火,淡淡炊烟袅袅娜娜,混迹于苍茫的暮色中。

    “胖子,你怎么在冰面上升火”,晴儿蹲在火边撮着双手,满眼迷惑。当年高德勇给她聘请的男女老师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武功、会计和媚术,可从来没人教过她在野外如何生存。

    高德勇坐在一块烤热了的石头上面,屁股底下传来的温暖让腿部伤口的痛楚减轻了些。忍着疼痛,呲牙咧嘴地笑道:“你那些师父没教过你吧,别着急问,等一会,我给你变个戏法瞧瞧,保证你看了看想看”!

    “吹牛”,晴儿笑着啐了一口。转过身,从贴身衣服上扯下一块绸布,包了块冰,在火上烤化,烤暖,拧得半干,用它轻轻擦去高德勇脸上的血迹。抬起嘴唇在满是风霜的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复借着绸布上剩余的水份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洗去风尘,烤暖风寒,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再次出现于高德勇面前。

    高德勇对着眼前这张自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俏面楞了楞,心头又是一荡。危机四伏,不敢胡闹,俯下身子听了听冰面下的动静,笑道:“时候差不多了,瞧着,老夫的戏法开始”。说罢,用树枝将石头与火灶挪出半米,抽出软剑在冰面上划了个圈子,用剑柄轻轻一敲,一块直径尺把长的圆冰缓缓落入水中。

    水下的鱼儿感受到了冰面温度变化,本来就已经躁动不已。猛然间被风一吹,神志不清,接二连三从水中上跳了出来,噼里啪啦落到冰上,用尾巴与鳍拼命敲打冰面。

    俏晴儿看得一双美目几乎从眼眶中落下,站起身子,蹦蹦跳跳帮助高德勇将鱼从冰面上拾起,用树枝穿了置于火上,片刻功夫,二人已经闻到了烤熟了的鱼脂香味。

    “行了,这山上溪流众多,不必多杀”,高德勇大发慈悲地用树枝盖住了冰窟窿。从靴腰中拔出贴身短刃,在冰上来回蹭了几下,擦洗干净。接过晴儿递过来的烤鱼,用刀子划出内脏,又递回晴儿手里。

    一日夜水米没沾,二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顾不上缺盐少油,也顾不上斯文,你来我往,片刻功夫,风卷残云般将烤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胖子,看不出你还会这手,跟谁学的。你的腿伤要不要紧,要不要我帮着重新包扎一下”。吃饱了饭,肚子有了暖意,晴儿的思维也活跃起来,两只眼睛在暮色中如星辰般闪亮。

    “跟我老爹学的,他是小本行商。我们爷俩当年贩货,骆驼背上没有多余的地方放干粮,走到哪里就在哪找吃的,野鱼,沙鸡,跳兔全逮过,就连田鼠、青蛙也掏出来果腹。腿上不要紧,等会水烧开了,洗洗,然后洒点陈记白药就行了。”高德勇挑了块扁平的石头,用刀子磨去风化了的部分表面,勉强凑出个盘子形状,装了一盘水,架在火上。

    “怪不得你你长大后特别会赚钱”,晴儿佩服地称赞,双眼愈发有神。

    “不是特别会,是穷怕了。那时候兵慌马乱的,多一点钱,就多一分安全。后来赚多了,就迷上了,有赚钱的机会不把握,自己就觉得自己傻,睡不着觉”!高德勇叹息着回答,想到中原才太平不过三十年,战乱又起,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难过。

    “咱们已经尽力了,如果中原诸王联手抗击外辱,贴木儿根本没机会进入玉门关内,说不定整个帝国都要送给大明做崛起的嫁衣。那时候,人们说起英雄,必然会赞颂一下爷的名号”!心细如发的晴儿知道高德勇德心思,温柔地出言安慰,尽量将话题引向别处。

    “就怕大明那些王爷将军们算不过这帐来,整天想着逐鹿中原,在自己窝里争来抢去。却看不到天下之鹿有多肥。晴儿,不要光顾靠前面,身子要来回转动着烤火,否则容易落下寒症。等我洗完了伤口,咱们马上走”

    “知道了”,俏晴儿冲着高德勇吐了吐舌头,笑着答应。跟着补充了一句,“那帮王爷不是生意人,自然不会算帐,哪里像您,这么多年生意精打细算,从来就没亏过本。”

    “怎么没亏过”,高德勇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晴儿,和贴木儿合作这些年,明着,咱们赚了。暗里,咱们亏大了!弄不好,整个国家都给我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