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四)
邵云飞静静地看着大殿中的好友,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这些天终日围着叶风随左右试探,原打算说服叶家舰队坚守南巫里,充当捍卫大明海疆的第一条防线。瘸子帖木儿入侵大明的最可能路线大多数在北方,其中丝绸之路南线最适合大规模行军。从撒麻尔罕沿火站河向东南至热海,翻越天山南麓,沿塔里木河至昌蒲海,然后穿越赤斤蒙古,从蓝玉手中夺取居延海修整,夺取凉州,以甘凉地区为进攻中原的立足点。这条路线上有两条大河提供人与牲畜的饮用水源,以帖木儿在大漠作战多年的经验,必然视为首选。但沿途要经过亦力把里,叶尔羌和吐鲁番三家蒙古汗国,难免会经历一番苦战。当大军到达居延海时,蓝玉麾下的定西军将士以逸待劳,瘸子纵使获胜,也要付出极大代价。若瘸子选择从海上进攻大明,以眼下其刚刚征服土尔其帝国,阿拉伯海各诸侯国舰队均归调遣的强横实力,首战必夺南巫里。取得这里,就可以进攻马六甲,控制了整个马六甲海峡后,帖木儿的军队及仆从就可以从达卡登舰,如蝗虫一般飞向大明。
前些日子帖木儿下这么大本钱对付一支小小的探险船队,十有八九就是打从水路进攻大明的主意。南巫里在大洋中位置突兀,已经成了实现海上进攻计划的关键一环。危机时刻,若沐家和南洋好汉联起手来,可将帖木儿的海上计划全盘卡死在马六甲海峡上。可现在大明和南洋众豪杰已经成仇敌,大明朝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了自己的同胞一刀,邵云飞怎还有脸面说服叶风随等人念在同是汉人的身份上全力捍卫大明?
“也好,叶某早就应该料到今天”,叶风随突然展颜一笑,目光微寒,屋子里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就降了数度,连同帘外南洋特有的明媚日光也随之暗了暗。
“是啊,即已开始,何惧结束”,姑苏朱二淡淡一笑,如吐禅机。
侍奉于帅殿内的南洋武士俱将手按到剑柄之上,方才不是叶风随拦着,两个传旨的明朝使节已经被大伙撕碎,什么狗屁皇帝,什么狗屁圣旨,南洋兄弟们建立这个国家时,他出一分力气没有?现在反而帮助外人收拾起自己来,想让弟兄们奉旨,没门!
冯子铭担心故友安全,上前几步,拦在了朱、叶二人中间。尽量说好话缓和气氛:“叶兄息怒,若没他在其中一力斡旋,眼下形势可能更糟。此事非不可挽回,朱兄已经尽力”。
郭枫轻轻摇了摇头,朝廷出面对付叶家舰队是迟早的事情,冯子铭毕竟还是倾力治学之人,不清楚其中关翘。叶风随刚才一句“早应料到今天”,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朝廷为何在不早不晚,偏偏在婆罗国内危机四伏的时候扯叶家后腿?还不是因为其与北方六省走得太近之故。而姑苏朱二作为朝廷大员,说出上面的话,已经表明他对建文朝廷彻底绝望,支持着他为皇家奔走的动力,无非是安泰帝当年的知遇之恩而已。黄子澄等人迫姑苏朱二前来南洋,未必不包含借刀杀人之意,此刻叶风随如果扯诏斩使,对姑苏朱二来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叶家舰队本为一个盘踞南洋的海盗集团,其在短时间内击败两大岛数十个土著小国,扫平蒙古人在泊泥,苏禄等地的残余势力,与北平的支持亦密不可分。从这几天在叶风随口中了解到的中原情况来看,黄子澄等人排挤新政人物,鼎力复古,种种策略目标皆指向北方六省,此刻削番恐怕已经是建文内阁的主要议题。黄子澄等人精通权谋,做事却畏首畏尾,若要对付新政,肯定会采用迂回的方式,先剪除燕王羽翼,再逐渐收紧套向北方的绞索。而解除叶家舰队在海上对北方的支援,是实行日削月割策略的关键一步。
这是一条连环计,如果不必考虑帖木儿帝国近在咫尺的威胁,黄子澄不愧为安泰皇帝手下第一“能”臣。
不能让其阴谋得逞,郭枫向前走了两步,准备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在此时,叶风随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拍拍了冯子铭的肩膀,仿佛瞬间了悟了一般笑道:“子铭莫急,朱兄远来是客,我南洋蛮子再不懂礼节,也不会慢待客人让你们中原人笑话。”
闻此言,冯子铭等人更觉心凉,不到半天功夫,叶风随已经把对他自己的称呼从“炎黄子孙”变成了“南洋蛮子”。仿佛有一道无行的鸿沟从地面上裂开,冒着地狱来的冷气,将朱江岩、冯子铭、邵云飞和诸位南洋朋友隔于两侧。两侧的人抱着各自的肩膀,在春日赤道附近的阳光中寒毛竖立。只有摆在墙角的大自鸣钟不知人间冷暖,依然故我地前行,钟摆有节奏地发出一声声催命般的“滴答,滴答”。
众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儿,邵云飞阅历最广,率先打破沉默,“叶兄,如此朝廷纵然令人齿冷,可我们一直把你当成兄弟”。
“对,我们昨日曾是兄弟”,叶风随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眼睛又盯向姑苏朱二:“朱兄,叶某与你相识一场,关键时刻你还冒险为我斡旋,叶某不胜感激。此刻我们已是敌国,叶某不敢再高攀于你。只想凭借先前的友情问朱兄一句,前来南洋协助土王平叛的,到底是哪路豪杰”?
“前来平叛”?几个拖延着没肯离去的南洋首领大惊失色,强稳住心神,狐疑地看向朱江岩,心道:“难道大明舰队已经杀到眼前,此人前来,不过是先礼后兵”?
姑苏朱二摇摇头,叹息着答到:“朱某只是负责前来宣读圣旨,到婆罗国本土没找到你,才赶来此港。水师的事,朱某向来无权过问。靖海公曹振大人极力反对朝廷出兵,朝中局势不稳,万岁想是不会派大明本土水师。”
叶风随点点头,尽力压住激荡的心神。自己所料不差,大明本土水师未必敢抽出力量大举南下,自己要面对的可能是云南沐家。但沐氏家族在马六甲经营了十余年,实力亦不可忽视。马六甲港正卡在南洋舰队归国途中,凭借家门口的有利地形,沐家只要将叶氏舰队拖住,便可取得最后胜利。这次为营救邵云飞,叶风随几乎调动了全部人马到南巫里,泊泥本岛几乎没力量驻守。
“如此看来,事情尚未致最坏,眼下邵某倒有一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邵云飞上前插言。
话没等说完,叶风随便苦笑着打断了他:“不知要到何种情形才算最坏,只要这份圣旨内容传出去,无论大明舰队是否前来,岛内已经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朱大人确实已经尽力,可诸位兄台口中的海盗共和国,怕是万劫不复了”!
此话从何说起,冯子铭等面面相觑。事已至此,叶风随也不和大伙打哑谜,苦笑着说出原委。
这婆罗国诸部族肯让人数不及该国十分之一的汉人把持朝政,对汉人为首的宰相体系和资政院百般容让,南洋好汉势力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主因。更主要原因却是岛上各部族畏惧这些汉人背后那个强大的故国。二十余年来,土著们貌似柔顺,内心深处对岛上汉人几十年积累的财富早已垂涎三尺,恨不得全部瓜分了据为己有。如今南洋好汉们和故国交恶,各方势力岂有不混水摸鱼之理?
“不妨,叶兄尽管照我说得去做,未必不可擎泰山于即倒”邵云飞听完叶风随解释,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如谈交易般轻松说道:“不过邵某为南洋化解此干戈后,南洋诸位兄弟算欠了邵某一个人情,日后若邵某有所求,还请叶兄鼎立相助”。
先收定金,后出货,邵云飞将北平商人的口气学了个实足实。帅殿内紧张的气氛猛然一松,几个老朋友相视微笑。不愧为海上的汉子,风尖浪口还能保持这分乐观。
叶风随听邵云飞说得如此轻松,死灰般冰冷的内心有燃起一线希望,冲着邵云飞躬身施礼,大声说道:“若邵兄能助我南洋摆脱此劫,日后众家儿郎皆任邵兄调遣,刀山火海,绝不退缩”!
“爽快”,邵云飞再向前踏一步,拉起叶风随的左手来,用独臂轻轻一击。“邵某受你救命之恩,自然不会坐视你遇到困难而不顾。你明日自率领舰队回国,以强势弹压各部族叛乱。并且强迫国王修书悔过,收回先前求救信函。剩下的事情,我中原豪杰替你解决”。
“沐家舰队怎么办,难道邵兄也能寸舌退却百万兵吗”?变化太快,叶风随有些不能适应。隐隐觉得邵云飞说得可靠,但严峻的事实又让人不敢相信化解危机的办法如此简单。
“你尽管收兵回国,处理内政。求救信函一撤,朝廷没有了出兵理由,自然有人出面替你消弭战火”,邵云飞环视众人,宛如成竹在胸,“至于马六甲的沐家,邵某请北六省布政使郭璞郭大人写封信给他们,说明白大明朝已经面临强敌入侵危险,他们自然知道其中厉害。本来他们沐家就一直在朝廷和北方六省之间左右逢源,见了郭大人表态,想必不会盲目服从朝廷乱命。再不济,也能将海战时间向后拖上它一两个月。两个月内,邵某一定赶回来,帮你守这南巫里港”!
“郭大人修书?”叶风随的眼睛瞪得比炮口还圆,沐家军火多购自北平,六省布政使郭璞的面子他们自然会给几分。但其中距离……,恐怕书信到了沐小公爷手,双方早打得不可开交了。“此地距离金州三千余里,不算陆上耽搁,海上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邵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邵云飞裂了裂嘴,滑稽地露出一口白牙。“谁说要到辽阳去讨郭大人的亲笔信,咱就不会带一封救命信在身上吗”。伸手拉住郭枫,将其推到众人面前,“这位郭大人的公子大家见过吧,但沐家有谁知道他躲在邵某的舰队中。一会儿由郭公子出面,代替他父亲去会见沐公爷,应该能让人信服”。
好主意,大伙同时赞了一声,旋即又担忧起来。“郭公子颇有乃父之风,沐小公爷应该相信他货真价实。但郭大人的亲笔信如何仿造?再说,咱们也没有他的印信啊”?
“这种私下的信函来往,谁还用印信,没听说过背主行事,不可留证么”!邵云飞笑着说道,断臂上的铁钩几乎摇成羽扇,就差有人给搭一个四轮车来凑趣。
“邵兄,此事……”,冯子铭有些犹豫,看看南洋众人热切的眼睛,想想叶风随千里相救之义,勉强将话吞回肚子。转过头,默默地走到一边。
“救人要紧,是非曲直,且放一边!”邵云飞盯着冯子铭的背影,愉快的心情又转失落。“郭大人从政多年,公私分明,朋友之间,自然用个私印什么的。他的信邵某手中刚好有几封,至于模仿其笔迹,郭大人乃其族中翘楚,笔迹遒劲,郭氏晚辈哪个没模仿过。有他公子在,模仿封信应该不难,你等自去准备吧,片刻辽阳来信就好。咱们今天事急从权,日后见了郭大人,邵某会当面向他请罪”。
“此计甚佳,邵兄,郭公子,叶某代南洋十万汉人先行谢过二位高义”,叶风随抢步到郭枫面前,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同意伪造书信,先一个长揖到地。
郭枫本不欲答应,见叶风随打蛇随棍子上,将南洋十万汉家百姓的身家性命搬了出来,不得不勉强应承。稍顷自邵云飞的藏宝箱中取来父亲的书信,带到客房中展开。
六省布政使郭璞那遒劲的笔体映入郭枫的眼帘。十余封信,没说及新政,没论及官场,只是探听海上情况,口口声声地拜托邵云飞,请他照顾自己这个任性的儿子。
“父亲……”,一股暖流涌上郭枫心头,泪眼朦胧中,郭璞那花白的头发,瘦弱却结实的身躯又出现于眼前,顶天立地。
“父亲,土尔其派使节以八百里快马来信”!撒马尔罕,帖木儿的四子沙哈鲁气喘吁吁地冲进瘸狼帖木儿的大殿。
正在替帖木儿写赞美诗的拜占庭使节罗恩吓了一跳,啪地一下,将墨水瓶子碰翻在桌子上,黑漆漆的墨水四处流淌,将已经写好的大段文字润成一片模糊。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使节罗恩带着哭腔匍匐在地上,仿佛看到了末日的到来。他是继西班牙王国使节克拉维约之后第二个到达撒马尔罕的使者,带来了一百名女奴和两驮黄金作为见面礼。拜占庭帝国数十年来一直受到土耳其帝国的威胁,特别是最近一次在多瑙河附近尼可堡的战役,土耳其帝国军队一举击溃了匈牙利、法兰西等国的联军,俘虏了将近万名十字军战士。最后除了三百名贵族骑士被巨款赎回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其时欧洲各地几乎家家都能听见哭声。就在大家以为亡国在即时,上帝给土耳其帝国降下了惩罚,比土尔其人还疯狂的蒙古战士打败了土耳其帝国,俘虏了土耳其人的国王,杀光了他们的武士。对于即是救世主,又是魔王化身的帖木儿,欧洲诸国又爱又怕,争先恐后派遣使节前来表示友好。西班牙王国使节克拉维约带着征兵令离开,没有了他那善祷善讼的赞美,帖木儿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同样有教养的罗恩伯爵的到来解决了这个难题。帖木儿爽快地接受了拜占庭帝国的效忠信,并许诺为他提供保护,派遣使节回访拜占庭。却将使节罗恩扣下来,为其一生的传奇立传。
不但要写得生动,并且要写得向赞美诗一样生动。帖木儿的近臣私下叮嘱罗恩,顺便带他看了一次屠杀表演。刑场归来后,罗恩伯爵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哈巴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起来吧,本爱弥尔又没说要罚你,写到哪里了,念来我听听”?帖木尔慈祥地对罗恩吩咐了一声,吓得几个亲兵哆哆嗦嗦,悄悄地将鞋跟向后移动。
群星照耀之主向来是笑着杀人的,这回他是为了给沉不住气的儿子一个教训,才放过罗恩,让他念诗。他要给儿子与大臣们示范一个大英雄该如何从容,东方那个国家向来讲究谈笑破敌,帖木儿学了一辈子,自觉已经领悟其中精髓。
“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曾三次征服花剌子模、五次征服察合台、两次征服东波斯、三次征服西波斯,此外,他还让金帐汗国俯首称臣,让土尔其帝国为其驱使……”。罗恩伯爵从地上滚起来,躬着身子大声朗诵,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腰杆渐渐挺直,神情仿佛陶醉于对传说中的英雄崇拜中。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被帖木儿冷落在一旁的四殿下沙哈鲁,凭着对诗歌体裁的娴熟又临时加上了数句:“他的武士从天边排到天边,敌人看到了就心生畏惧,他的儿子们英勇善战,砍下对手的脑袋作为献给父亲的礼物……”。
“有些意思,那我建立的帝国呢,真主赐给了我力量与土地”,帖木儿舒服地从鼻孔中发出哼声,年纪大了,总是容易缅怀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
“是啊,爷爷打遍了天下,没有英雄是他的对手”,帖木儿最疼爱的长孙皮儿·阿黑麻笑着质问。他混和了突厥人眉目清晰和蒙古人的身材健壮,看起来极为英俊,像极了少年时没瘸腿之前的帖木儿。
四殿下沙合鲁不奈烦地撮着脚尖,将猩红色的地毯撮出一片黑渍。手中情报重要,所以他才未经通报闯进大殿,眼下这番冷遇,让人怎不生气。
“殿下指点得对,罗恩这就更正”,罗恩伯爵清清嗓子,以赞美上帝的口吻继续对帖木儿进行吹捧,好在他读过神学院,背过无数首赞美上帝的诗文,也给无数怀春少女写过情诗,抄抄改改并不太废力气。“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将高山、草原、河流、大漠踏于脚下,世间没有人敢与其争锋,最伟大的英雄也会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他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最繁华最漂亮的……”。
“停”,帖木儿猛然从皮榻上坐直身子,将给他捶腿的女奴掀翻于地上。两个武士冲上前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拖下那个倒霉的女奴,一会,殿外传来皮鞭入肉的呼啸和女奴垂死的哀嚎。
“拖回来,拖回来,不关他的事”,帖木儿沉思了半晌,才听见女奴的哀嚎,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将无辜者从刑柱子上放掉。
罗恩伯爵背上一紧,冷汗顺着额头直冒,战战兢兢地躬身问道:“万王之王,是不是我的诗哪里让您不满意,我马上改,马上改”!
“是我的功业不让我满意,不关你的事”,帖木尔轻轻地叹了一声,大殿中的武士们立刻将手握住了刀柄。这么多年来,即使是被敌人追得逃入大漠,帖木儿的追随者也没见他叹过气,惟独最近几个月,每当他想起什么事情,就会长长地叹气,然后,不知哪个运气不好的家伙就要倒霉。
“罗恩伯爵,请把这段改一改”,帖木儿以少有的客气语气对罗恩吩咐,“我不能让后人说我吹牛,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不是这里,是东方那个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也不是撒麻尔罕,比起中国来,这里不过是个小镇。总有一天,朕要带着勇士们将中国踏在脚下,那时候,你的诗歌将见证勇士们的光荣与梦想”!
“是,万王之王”,机灵的罗恩伯爵迅速在记事本上划掉刚才的谀词,将帖木儿的梦编织进去。“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的宝剑指向东方,那里到处是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真主的旗帜将在那里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