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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九)

    殇(九)

    刹那风波眼前过。

    武安国如座雕像般立于船头,人救出来了,惊喜转瞬即逝,内心里却仿佛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他难以呼吸。诸将的道谢声一点儿都听不见。

    “亏得武侯爷找人造得这船快,否则,咱们人救不成,连自己也一块葬身于那个破岛上了”。一个斥候擦着脑门上的水珠说,不知道那是吓出来的汗水还是被溅上的湖水。

    “船快”?武安国仿佛是在黑夜中徘徊的旅人,突然间看到了一丝微光,几天来一直隐藏于心底的不安瞬间有了眉目。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在众老将惊呼声中,一分钟前还向庆功楼开炮的玄武门如电影慢镜头般倒塌,每帧画面都映入武安国眼底,恍如梦魇。

    子由!刀割一般的感觉在胃中翻涌,嗓子一阵发甜,苦涩的滋味窜上了他的鼻孔。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曹振随着太子朱标离宫墙还有一段距离,听到第二波爆炸,众人已经顾不得武安国是否平安将人救出,一心只想冲进皇宫去,抓住朱元璋理论。

    宫廷侍卫在午门前阻了阻,怎敢真和太子爷动手,况且那数十水军好手拎的都不是吃素的家伙。很快被推到一边,让开了通往御书房的石路。

    “父皇,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御书房门口,太子朱标指着自己的父亲叱问,两眼被怒火烧得血红,平时温文尔雅的气质完全被愤怒冲到九霄云外。

    “我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元璋被众人的喧闹从御书房中惊出,看到气势汹汹的诸将,大吃一惊。

    朱标满眼是泪,带着一丝哭腔指责:“父皇,你答应我不再和大家计较,我才替你调停,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闻听此语,曹振等人无不怒火中烧,手全按到了腰间的火铳上,如果朱元璋今天不给大家一个交待,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给众老将讨还公道。

    “你,放肆”!朱元璋又惊又怒,眼前的儿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他从来都不认识。如果不是父子之间那缕看不见的联系尚在,他简直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朱标的替身。

    “父皇,有尧舜之君,方有尧舜之臣。您今天这么做,将来怎么塞天下悠悠之口”,太子朱标越说越愤怒,整个身体都跟着哆嗦起来。

    朱元璋也气得直打哆嗦,眼前事,叫他一两句话怎说的明白。定定神,老朱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些逆子乱臣给朕拿下”。

    “是”,随着一声呼哨,无数宫廷侍卫端着火铳从皇宫各个角落跳出来,将皇帝、太子、众将围在当中,崭新的火铳闪出幽幽篮光。

    “子由”,武安国的泪水不听话的在江风中滚落,事实已经很清楚,从入京第一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算计。如果不是这只无意间设计的小艇性能优异,他和刘凌已经化做凌烟阁上一缕轻烟。

    冷,彻骨的寒冷笼罩住他全身,使他上下牙不住相撞。

    姜还是老的辣,朱元璋冷笑着想。上千侍卫有备而来,难道拿不下你们这群不义之徒。“给朕把他们全部拿下,等京城平静下来一块问罪”。

    “是”,众侍卫们一齐答应,可谁也没有动弹。

    以为大伙是顾及到朱标的身份,朱元璋指着朱标又喝令了一声,“拿下,包括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侍卫们还是没有动,在众人的眼神里,朱元璋看到了一丝丝嘲弄。

    武安国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陛下,法律约束不了国君,也就保护不了国君”。

    “陛下,权力越绝对,窥探它的人越多,防不胜防。”这个武小子说的好像都有那么一点道理。朱元璋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变凉。带着些颤抖的声音,他向侍卫总管招呼道:“瑞生,难道你今天也要负朕吗”?

    “陛下恕罪,臣不敢从乱命”,宫廷侍卫总管李瑞生上前一步,走到太子身边,对着朱元璋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陛下最近因常将军之死过于伤心,所以处事方寸大乱。依臣等之见,陛下不若让太子监国,回后宫多休息些日子,养好身体再临朝亲政不迟”。

    “什么”?朱元璋如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般,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从常茂被杀到火烧庆功楼,自己一举一动哪一步不是为了这个软弱善良的儿子?可这个儿子真的如同他表现的一般软弱善良吗?

    揉了揉眼睛,到此时朱元璋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呆呆的听平素柔弱的儿子果断地发出一个个命令:“方兄,带孤的玉佩调动禁军和水师,将胆敢趁乱闹事的人全部拿下。如有不服者,就地正法”。

    “末将-遵-命”!方明谦高兴得大叫一声,接过太子朱标的玉佩转身离开。

    “曹兄”!

    “这”,曹振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迷惑答应“――末将在”。

    太子朱标宽厚地给了曹振一个笑脸,摊摊手做了个被逼无奈的表情。“烦劳曹将军去水师大营招呼人马,接应武侯。无论是否救人出来,都请武侯去城外军营统领诸军,以免乱军闹事,殃及周围百姓”。

    “末将遵命”,曹振带着心中的迷惑转身出宫,太子还是个仁慈的皇帝,想到的先是百姓,他在内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

    “李瑞生,带着宫廷侍卫门把守皇宫各处,以免乱臣惹事,如果有人胆敢轻举妄动,你自行处置”。

    “臣-,遵命”!侍卫总管李瑞生点齐二百侍卫,趾高气扬的走了。

    “杨振羽…..”

    “陈好……”

    转眼之间,皇宫内外各项事务被太子朱标布置的井井有条。

    “毕竟是我朱元璋的儿子”,洪武皇帝从颓丧中缓过一些精神,儿子长大了,长得出乎他的意料,手段比自己还果断,还狠辣。抬起头,他带着几分沙哑说道:“我儿,这个皇位朕本来就打算传给你的…..”。

    “多谢父皇”,安排完了善后事宜,太子朱标对父亲躬身施礼,“孩儿刚才莽撞,请父亲海涵。父亲太累了,多休息休息也是应该,国事孩儿会替父亲照看好”。

    朱元璋笑了笑,在这么短时间内从打击中缓过精神,这份定力确实令众将佩服。“我儿,朕这就写监国诏书给你,把国家交给你,朕甚放心”。

    “谢父皇,父皇言传身教,孩儿时刻铭记在心,拟完旨后,请父皇移驾后宫,多陪陪母后”,朱标的言语之间依然是那样多情,“母后,母后的时间不多了”。

    咱们父子一个教的好,一个学的好。朱元璋笑着在太子监国诏书上用了印,将玉玺留在书案上,转身走向后宫。迈过宫门时,明显被门槛绊了一下,老王太监赶紧上前将其扶住。

    “来人,将宫中门槛全砍了,免得绊到父皇”,太子温顺的声音在朱元璋身后回荡。

    洪武十七年中秋,锦衣卫余党趁皇帝赐宴群臣之机在凌烟阁埋下火yao,炮打凌烟阁。英明神武的太子朱标识破阴谋,及时的阻止了乱党的企图。老将军汤和在阻止乱党时被炸身亡,宫廷侍卫战死五百余人,诸臣家将战死逾千,更有趁火打劫者,被方明谦斩于道,尸首枕迹。

    水师及时出动控制住了京城中的乱局,洪武皇帝朱元璋受惊吓生病,命太子朱标监国。众将军感谢太子舍命相救之恩,君臣和好如初。

    太子临朝当日,与一干老臣约法三章,勒石为誓。

    第一,朝廷非谋反罪不株杀任何大臣,诸臣上朝行礼后议事不必跪奏,当庭力谏无罪。

    第二,无确切罪证不得逮捕、审讯并判决任何人。

    第三,理学为国家根本,君臣、父子、夫妻,三纲五常之道人必遵守。

    八月二十日,马皇后薨。帝哭之甚哀,不能视事,九月初,朱元璋正式传位给太子朱标。朱标登基后,更元为安泰,取国泰民安之意。以洪武十八年为安泰元年。旋即大封诸弟,以秦王领定西军,蓝玉副之。晋王领威北军,李景隆副之。以辽东、北平、河北数万里江山为燕王封地,周、辽、韩、赵等王皆归燕王节制。

    威北军诸将本欲兴兵问朝廷常茂死因,及闻太子监国,止。安东军奉命还京,驻扎于马鞍山,拱卫京师。

    十月,徐达、冯胜、傅有德致仕。靖海侯曹振以大功于国封靖海公,履海部尚书职,执掌水师,纵横海上,南洋诸国望其旗而拜。

    皆大欢喜。只有平辽侯武安国在交还了军队兵权后,一直抱病不出。帝数度亲顾其宅,不得以,出,封定辽公,加工部尚书衔,主筑路、修桥、治河、通淤等诸多利民工程。

    冬,大雪满江。武安国携妻带女,和岸上前来送行的诸位大臣一一道别。明年春天即将修筑通往巴蜀、云南等地的国家公路,他必须前往两湖筹集物资,组织分包工程。

    “武兄,你真的不肯留在龙渊阁中吗,圣上可一直为你留着座位呢”?新任兵部尚书方明谦惋惜地问。

    武安国轻轻地对他笑了笑,说道:“替我谢谢陛下美意,我就是个干活的人,朝中的事我看不懂,还是别给大家添乱了”。

    太子朱标登基后英明果断,行事颇具唐太宗之风,大明朝在他的治理下慢慢有了些“贞观之治”的端倪。在经济上,武安国所推行的四民平等、鼓励工商、统一税收等政策受到朝廷重视,已经决定向全国推广。在政治上,朱标继位后三个月内连续三次提高官员俸禄,此时明朝官员的薪水已经是洪武年的四倍。吴沉主持的秋帏结束后,齐泰、黄子澄等人如愿高中,安泰朝的新任官员们兴高采烈地推行着“理学为本,杂学为用,吸纳百川,坚守纲常”的新儒学观念。除了朱棣受封的北平、辽东四省因为官员少地方广而坚持了贵族弹劾官员的制度外,其他地方因为此举不合纲常而废除,重新走回靠官员操守来自我监督的老路。这些措施得到了百官的一致拥戴,朱标的英明与仁慈在各地传颂。

    所有人都快乐的活着,除了那个好心肠的马皇后在闻听“玄武门”事变后绝望而死。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蒸蒸日上,百业兴旺,军力宇内称雄,是他武安国亲手缔造了这个强大无比的帝国,他却对这一切高兴不起来。

    因为有人对他讲过,没有制约的皇权下,明君和暴君只是皇帝的个人喜好,谁也干涉不着。

    其实明君和昏君差不多,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底下大家一样还是奴才,只有当奴才可得和当奴才却不可得这一点点差别。

    有人还讲过,如果百官的权力不受约束,对官员太仁慈,其实是对百姓的残忍。没有洪武剥官员的皮,官员们刮地皮就更肆无忌惮。

    “武公又何必自谦,如武公无力替圣上分忧,我等岂不都成了尸位素餐之人”。新任御使大夫黄子澄笑着劝谏,崭新的官袍随着尖细的笑声闪闪发亮。

    “是啊,是啊,如今圣上正用人之机,武公怎能走呢”文武百官齐声附和,有的官员肚子里暗骂:“你个姓黄的,不就写了篇文章么,爬得再快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武公不愿意入阁,内阁怎么就成了尸位素餐了,没了他,江水还不流了呢”!

    “哪里,哪里,武某只是喜欢干些不上台盘的活,给诸位打打下手。大家学识高出我很多,我一个海外游子,懂什么天下大事。况且这修路、治河诸事,早晚得有人去做吧。武某一个闲人,做这些正好”。武安国谨慎地打着哈哈。

    看看时候不早,梅老爹吩咐操帆手准备升帆。诸臣纷纷告辞,方明谦跟着大伙走了几步,匆匆忙忙又折了回来,跳上船舷,靠近武安国的耳朵低声说道:“武公莫非还在怨恨当日湖上之事?其实当日事急,子由、我和太子都不知道太上皇打算几点开炮。万岁登基后私下和曹兄解释过几次,反正大家都平安归来,武公就别在把这事耿耿于怀了。况且这事也没有对证,武公不一直主张没证据不冤枉好人吗”?

    “明谦说得哪里话来,我是真的不懂朝政,不想给大伙添乱才自请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活虽然离万岁远了些,可都是功在千秋的事。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百姓用到这些河道、桥梁、排水设施时,都会记起我武安国的名字。而内阁的荣宠只在一时,留不得万世。所以算起来还是外出干活便宜些,干多干少还没人看着”。武安国一脸坦诚,心中却隐隐做痛。谁是获利者很清楚,朱元璋和朱标是整个火烧庆功楼的共谋,只是朱标比他父亲算计更胜一筹,直接趁机逼宫,让他老爹背了所有黑锅。曹振也曾经上门几次,想和他解释。经历了这么多,武安国还需要听人解释吗?

    方明谦愕然,转而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还是武公想得长远,如此说来,明谦反而庸人自扰了。万岁不能亲自来给武公饯行,甚为惋惜。临来之前托明谦问问武兄还没有什么可提醒万岁之事,说君臣之间一别不知多少时候,此刻尽可推心置腹”。

    武安国想了想,他还有什么好说,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个世界他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他所坚持的那些平等、那些对皇权和官员权力约束的主张,那些政府的责任以及老将们所提出的置皇权于法律之下的建议,眼下全部被歌功颂德声湮没了。当日京城一片混乱,三支军队有两支半牢牢控制在太子手里,徐达等人能奈何,他武安国能奈何?

    “就说武某希望,同是大明百姓,永远不要让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吧”!武安国把方明谦送回栈桥,挥手作别。

    “永远不要让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包括所有人吗,难”!方明谦一边挥手,一边思量。

    雪越下越大,客船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于白茫茫的天地间。

    殇。

    (第二卷《大风》卷终。欲知后事如何,请关注第三卷《国难》)。

    酒徒

    2005年8月12日于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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