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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麋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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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从江面上吹来,涤荡去金陵积聚了一个夏天的暑气。金黄色的桂花伴着缕缕幽香绽放在枝头,大街小巷的人家里,又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月饼声。

    八月,半夜里再听不见锦衣卫们的砸门声,百姓们终日提着的心也慢慢的落回肚子里。听在衙门当差的消息灵通人士说,皇帝停止了谋反案的深入追究,把案子交给了太子主持审理。这太子是有名的宽厚人,现在已经有被证实无辜的官员从监狱里放了回来,一家人死里逃生,悲喜交集,这谢恩的头还是要磕的,虽然本身就是被冤枉。

    朱元璋这几天心情出奇的好,高丽那边,虽然李成桂立誓,宁可赔上高丽王的性命也要驱逐明寇,但大明军队已经陆续开到了岛上,由不得李成桂为首的勤王人马不服,和议么,就交给常茂和曹振他们去处理吧,这两人一个粗中有细,一个心思慎密,红脸白脸唱和,出不了什么大错。再者说弹丸之地,自己犯不上花太多心思,反正开始也没想把高丽给彻底灭了,曹振奏折上说得好,留着高丽王国,还能给大明收收税,把把大门,无论将来高丽国谁当王,终归要年年纳供。要是灭了高丽国,不但税收不上来,高丽百姓天天造反,还得派兵守着。

    朕的武功现在可和唐太宗了有一比了吧,他们父子两人花了二十多年才把高丽平了,朕不过两年的时间。想到这些,朱元璋有些志得意满。如画江山,如画江山,终究有一日朕要把你完全握在手里,踏在脚下。

    趁着父亲高兴,太子朱棣递上了麾下一些文武的奏章,这些人都是去年请命随军的朝中大臣子侄。因为出征在外,他们自身并没有受到家族牵连。听说父辈们的事后,一同上表陈情,愿意用自己的微末功劳换家人一条活命。朱元璋看罢,未置可否。朱棣也就尽量给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大臣洗清冤枉,连同和胡维庸平日走得近的人也没有急着定罪。

    祈求远征高丽的水师快快获胜吧,有太子这样仁厚的人主持,让官员的家属们多少燃起了些求生的希望。真的平了高丽,皇上照例应该大赦天下的。那个能打仗的武侯爷,不去讨伐高丽,偏偏把刀尖对着国内,真不是东西。

    被很多人暗中诋毁的武安国可没空听这些流言,他的精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婚礼筹备上。自从订下了婚事,刘凌就有意的避开了武安国,毕竟女儿家,不能因终日面对自己的未婚夫给人留下话柄。连日来,她或在徐达家里,或被马皇后招进宫中,二人见面反而比没有婚约时少。武安国道她怕羞,也不去闹她,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风俗,没有必要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得。谁也没有发现,在面对武安国兴高采烈的背影时,刘凌的眼中,有一抹越来越浓的哀愁。

    军中事务,武安国都交给周衡、林火风来处理,自己一心放在如何修饰新赐的宅邸上。刘凌虽然不挑剔,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和自己在一起不能让她吃了苦。在京城的北平各商家分号听说武侯家有喜事,一边快速把消息传回北平,一边急巴巴地把各种装饰物品、家具、衣物送上门来。、害得武安国整天觉得自己像个贪官似的,派人挨家去送还礼品,告诉大家需要时会上门购买,临了还得危胁一句,“天子脚下,不要坏了武大人的名声”,才把这些商家的送礼风潮止住。但杨家、张五家和几个平素交好的,还是传信说一定要专程赶来道贺。

    准备结婚倒不费他太多力气,有圣旨在那摆着,李善长自然要从宽花钱,反正这两年国库也日渐充盈,不需要省钱。况且武安国家中的诸多新鲜玩意也让老太师长见识,水炉子,自来水这些东西京城富贵之家基本已经普及,但北平诸多新鲜玩意有些还没传过来,比如这张给新娘子预备的梳妆台,是北平杨家特地用快船送来的,上面那块镜子居然不是铜的,但明显比铜镜清晰,照出的人影也因没有铜色而显得白净。听送货的伙计说这是今年夏天才风靡北平的,开始是将熔化的锡水倒在玻璃上,用一根细细的滚筒将锡水碾成均匀的薄薄的一层,但是效果不好,容易掉。现在已经不是用锡了,里面加了特别的料,除了发明者和杨家的工厂,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个梳妆台据说贵得惊人,上面的镜子卖给往来商人时的价钱是一万两,还供不应求,订货的人把各个客栈都住满了,排队等货。我的天,饶是见多识广,李善长听到这个价钱也要吸口凉气,早听说北平富甲天下,看来此言不虚也,每年光卖这镜子,就多少钱那。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北平送来的酒,那看着红红的葡萄酒入口有些甜味,让人喝了还想喝,特别是放到水晶琉璃杯里边,中秋对着月色,也该和家人好好坐坐,品品这葡萄美酒了。

    于借机蹭酒的李善长不同,沐英这些天没事也向武安国家里跑,每天和他讨教如何使用新式武器,如何训练士兵。经过这段时间比较,沐英发现自己训练出的士兵虽然勇猛,但和震北军比起来,就是差着那么一点儿气势,一点儿自信,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武安国倒不藏私,带着一点内疚,把自己了解的知识和一年多的心得完全介绍给了沐英,本来历史上火铳三排连放打法就是沐英的原创,在武安国心里,这回算连本带利物归原主。

    “其实最重要的,是要给士兵以尊重,如果人人都以从军为耻,自然不会有士气。就像当年宋朝需要给士兵脸上刺字来预防逃兵,空有百万军队,每战必丧城失地。尊重你的部下,多站在他的角度上想想,自然能找到最合适的沟通方法。”

    “其次要赏罚分明,不得偏私。没有人愿意做胆小鬼,但如果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自然没有人去奋勇杀敌”。

    “置于死地而后生,那是赌徒的做法,万不得以时偶尔用一次可以,不可作为正道,我认为一个好的将军必须在战斗前为士兵考虑好退路,多考虑如何让自己的士兵活着回来,而不是等着给他们收尸。人,毕竟不是册子上的数据,随便就可以抹掉。火器与刀矛武装起来的士兵最大区别在于训练,给士兵一把火铳而不训练他,无异于让他上前送死。”

    “注意你的后勤,没有后勤的军队战斗力不会持续七天以上。不要过分使用你的力量,再强大的军队也有疲惫的时候,这点沐兄比我经验更多,敌人往往会拣你最衰弱时向你发动攻击……。”

    沐英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目光渐渐接近于崇拜。以前在他们这些宿将眼中,多多少少地认为震北军不过是凭着火器精良,炮弹充足。现在看来,这些推断都是错的。眼前这位武将军可能不擅长临敌机变,不善长局部战术的纠缠,但在战略上绝对不是庸手。能得到士兵拥戴,又具有远见卓识的将军,绝对是个帅才。可惜……。

    “谨受教,某纵横沙场十余载,大小百余战,素不服人,今日得闻武兄高见,才知天外有天”,沐英整顿衣服,恭恭敬敬的给武安国施了个礼。

    这反倒让武安国有些不安了,赶紧还礼道:“沐兄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凑巧打了两仗,有些心得。沐兄不要笑我班门弄斧就是,岂敢受沐兄之礼,这仗如果让给沐兄打,估计会更精彩些”。

    不是武安国拍马屁,沐英在军旅中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就是如何谋划,如何指挥,受到的军事教育比他这半路出家之人不知多出多少倍。武安国认为自己仅仅比这时代的人多出的是数百年的见识,如果指挥同样的军队,恐怕自己连最不爱动脑子的常茂都打不过。

    “武兄不必过谦,以武兄大才,留在京城,恐怕太委屈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沐英借着口茶,把后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本来是个草民,做这么大的官,早知足了。沐兄将来的空间广阔,到时我还要为沐兄喝彩呢”。武安国以为沐英是为朱元璋目前把自己留在京城里而鸣不平。“再说,辽东短时间内已经不会有战事,我倒想好好歇歇”。

    看着这个老实人,沐英不忍再兜圈子,放下茶杯,苦笑了一下说:“难道还没人提醒武兄么”?

    “什么事,侯爷不妨直说”?武安国觉得好生奇怪,这几天徐达也好,李善长也好,好像都藏着什么心事,和自己说话遮遮掩掩的。自己一直以为是婚事哪块不合这里的习惯,现在看来另有蹊跷。

    “也罢,坏人让我来当吧,谁让我是当今圣上的义子呢”,沐英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终于说出了实情。

    按本朝律法,驸马不得领兵,既然刘凌已经被马皇后收为义女,武安国婚后就是驸马都尉,做个幕僚可以,但永远不能再执掌兵权。所以武安国必须在成婚前上本请求交还兵权,如果皇上挽留,也要坚辞。这是开国时定下的规矩,本来大家都以为武安国知道,即使不知道,军中的谋士也应该告诉他。结果震北军参谋都在辽东,周衡等新近提拔的武将,对朝中规矩懂得比武安国还少。

    武安国沉默半晌,看看沐英,淡淡的问了一句:“皇上等我这份奏折已经等得很急了吧”?

    “不,不,武兄别误会,我不是替父皇来传信的”,沐英没想到武安国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当即面红过耳,仓促解释。“我只是见无人提醒武兄,怕武兄落给御史口实,父皇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按理说他不应把武兄这样的帅才放在朝中的”。

    武安国笑了笑,摇摇头制止了沐英的解释,给沐英赔个礼,抱歉自己说话口无遮拦。

    沐英越发不安,试探地问:“如果武兄愿意在驰骋疆场,不妨上书给皇上,不掌军权,仅仅到军中做个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是好的,我的新军中也缺乏这样的帮手,武兄如果不嫌委屈,日后倒可以试试把你要过来”。

    “多谢沐兄美意,我想,有些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也不错,沐兄不会想我刚成亲就随你上战场吧”。武安国用玩笑拒绝了沐英,他终于理解了同为徐达之子,徐增寿可以帅军纵横疆场,而徐辉祖却只能在太子门下做个文职的原因。去年徐辉祖荒唐的抢船出海行为,包含了多少无奈。辉祖也是驸马啊,一个看似荣耀的婚姻,掩盖了多少才华不得施展的郁闷。

    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秉性,知道自己注重法理,所以才会借这种手段夺自己军权。任何人不会说老朱不念自己的功劳,任何人不会指责老朱无容人之量。一份人人求之不得的荣耀,轻轻巧巧地把自己置入毂中。无论朱元璋是否授意,给自己传话的最合适人选显然是沐英,因为只有他身后的三万新军可以与震北军抗衡。想到这里,武安国猛然发现,自己空多出无数现代知识,在中国数千年的权谋面前,自己和自己的现代知识不堪一击。

    现在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凌眼底总是有淡淡的哀愁闪过,爱自己,但又不愿见自己在朝中郁郁终日。愿意陪伴自己共渡一生,但又不愿意扯自己离开原来的土壤。凌,你又何必多虑,所谓如画江山,所谓辉煌岁月,没有你,又怎有半分颜色!在原来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一份挚爱,所以在这个世界里才更懂得珍惜。武安国愣愣的想着,两个世界,两个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也许在这个世界自己什么都不懂,但自己比原来更懂得什么是爱。

    就在江南绚丽的秋季,武安国的婚礼如期举行。宾客散尽,他用温暖的语言告诉了刘凌自己对这份婚姻的珍惜。刘凌拉着他的大手,掀开了头上的红绸,不同的时代,对爱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彼此的目光却告诉对方,此后可以一同面对世间风波。这种目光,千古不曾改变。这种幸福,也是古今相同。

    武安国辞去了震北军的职务,完成使命的震北军在周衡和林风火带下返回辽东。京城的禁军重新组建,军官全是在军校表现优异的后起之秀,皇宫的侍卫也由李文忠在其中重新选拔编组。内地的卫所开始大规模裁撤,军队淘汰掉老弱,集中到东北、西北、西南等重镇去按震北军的模式重组,中下级军官必须在军校培训过才能到任,军官的称呼也不再依蒙古惯例,改为震北军的军、师、团、营、连、排、班制,旅作为独立的特殊战斗单位,用在斥候和后勤部队的建制中。朱元璋在嘉奖震北军功绩时,特地给燕王下旨,让他推荐辽东战役中的有功者为将,到各重镇中协助沐英、冯胜、蓝玉等“老将”训练新军,以待战机,一统天下。

    “佩服,佩服”!,一个多月后,新婚的武安国收到曹振的贺信和其对高丽的议和结果,拥着如花美眷,拍案赞叹。此时刘凌已经褪去羞颜,幸福地依偎在武安国宽阔的怀里。

    高丽本土战事从开始到结束,如同一幕排练好的演出,有高潮,有辉煌,慷慨激昂的勇士,有卑微懦弱的国君。直到落幕时刻,一直精彩。大明得到了起初就要得到的补偿,高丽人发现了他们民族最大的英雄。

    七月,常茂、曹振率军登陆,穿着高丽人的衣服,打着高丽人的旗号,协裹着误入军队的土著,迅速扑向松城。当都城还在梦中时,明军已经接管了所有城门,包围了皇宫。留守的两万多高丽军都是些老弱,根本不是大明战士的对手。悍将李尧带着部下,遇上敢反抗者就是一顿手雷,无数民居毁于爆炸燃起的大火,浓烟远在数十里外都能看见。

    高丽国王在睡梦中被爆炸声惊醒,在内宫侍卫的支撑下,勉强爬上城楼。看到下面黑压压的军队,当即昏了过去。几个死硬的禁军首领还想凭宫墙抵抗,常茂用轻型火炮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几声呼啸过后,角楼塌在一旁。

    点燃一柱香,常茂让侍卫们唤醒高丽国王,在一柱香时间内,选择是以身殉国,还是下来谈谈和议。北平的手钟秒针刚转了七、八个圈,王宫的城门大开,高丽王捧着大印、百官名册和户籍跪到了城门口。

    第二天,高丽王传诏各地,宣布归顺大明管辖,命令各地大臣封存府库,等待大明接收。王都内,朱二先生拿着名册,挨家挨户“拜访”达官显贵,“请”他们到军中议事。几个有气节的大臣闭门不纳,经不起李尧、杨振羽的反复“劝说”,戴着镣铐上了邀请的轿子。数日天后,李成桂收到弟弟带来的父亲亲笔写的劝降信,劝他顺应天意,归顺大明。成桂当场扯书,亲手斩其弟于帐下,回师勤王。崔莹以高丽王性命为由拦阻,被成桂枭首,号令全军。

    成桂分士兵五万,凭地形拖延汤和,自率十五万大军星夜回师。传徼各地,起兵勤王,破家卫国。各地闻徼,义兵大起,公推成桂为帅。成桂致信曹振曰:将军杀一王,高丽立一王,头可断,义不可折。开出议和条件,不割寸土,可称臣不可亡国。否则,高丽宁愿战致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曹振率五千士卒道迎成桂,激战三日,勤王之师未能前进半步,引兵后退,曹振兵少,亦不敢追。双方相持数日,大明援军陆续从海上开到,各地士绅亦劝成桂救高丽王性命,成桂不得以,复致信曹振议和。

    九月,和议成,高丽向明称臣,岁岁进贡。归还大明辽东故土,双方以鸭绿江为界。高丽无端占辽东八年,共赔偿大明地租两千万两,一次支付八百万,其余连本带利分十二年还清,年息一厘。高丽王与众大臣由高丽国库出资赎回,计白银四十万两。高丽各沿海港口,大明舰船此后皆可随意停泊补给。济州岛租给大明水师剿匪,年租金白银四千两,从高丽欠款中扣除。

    具体赔偿金额皆出自朱二之手,其家为茶叶商人,自幼深得商业精髓,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气得高丽和谈大臣暴跳如雷。或劝朱二不为己甚,以免污其声名,朱二曰:“损我一人声名,换汉家百年盛世,值”!

    九月底,常茂与曹振押着高丽赔款,“告别”高丽各位高官,浩浩荡荡地离开高丽王都。李成桂带领义军回京,见王都破败,府库一空,大臣之家无隔夜之资,大恸。君臣抱头痛哭一番,决定迁王都于平壤。平壤乃李家势力范围,此后高丽王终日忐忑,尚不如在曹振军中,这是后话,咱暂且不提。

    再说高丽百姓,经此国难,皆服成桂英武,怨其王软弱,民心渐向李家。

    “我说朱二,你别算了,算来算去你也没算过李成桂这小子”,定远舰上,常茂对着正在指挥人员核实到手物资帐单的朱二先生说道。“他奶奶的,老常现在才明白过来,姓李的这小子打开始就没想和我们动真葛的,什么他妈的义不可折,什么不割寸土,根本就是扯淡。辽东本来就到了我们手里,他想拿也拿不回去。国库银两不是他家的,给我们多少李家也没损失,用他弟弟的一颗脑袋,换了三千里江山,瞧瞧,这才是真正的买卖人家”。

    闻此言,曹振等人面面相觑。到此终于明白,在某些人的眼中,忠诚、道义、亲情乃至国家、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丢弃的棋子。家族利益,在他们心中才是永恒。

    佩服,真的佩服,英雄,大大的英雄。

    酒徒注:此段文字初稿,写于央视的《成吉思汗》开播之际,酒徒一直没弄明白,杀了数千万人,弄得中国十室九空,把汉人当作四等人的大刽子手,怎么就成了全中国的民族英雄。酒徒以为,对于其家族,成吉思汗是英雄,对于全体中国人,其不过是个屠夫。酒徒一直认为,过去的蒙古人做的事情不需要现代的蒙古人为其负责,但这样的一个杀人者绝不值得被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