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镜梦第三十四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万延元年7月上旬,新涯分地后,备后福山藩的武士们在家主的带领下赶回本城——临近秋收了,这事情多的是,尤其是这米价暴涨,不重视秋收可不行。
等几天后政事稍息,侧用人江木繁太郎才想起自己有客未见,他赶紧让人将秀念大和尚请到府上来。
说起来,江木倒不是有意怠慢秀念,毕竟两人的交情不同,怎么能将其和一般的使者相比呢。
今年三月上巳节当日,大老井伊扫部头遇刺身死,这件事虽然幕府尽力遮掩,但内情还是逐渐为各家所知。受此事刺激,扶桑各家都蠢蠢欲动,奉命勾连的使者络绎不绝,到福山来的也不少——毕竟老家主秉政多年,潜势雄厚,有心人哪里能漏掉这个。
但阿部伊势守心灰意冷,对各家使者避而不见,唯一接见的只有公方样派来的使番,但也是以“残破之躯,余勇难贾”谢绝了再次出山的邀请。
但万万没想到,闰三月初,在老中安藤信睦的推举下,是前老中下总关宿藩主久世广周复起——等到了四月二十八日,久世更是升任为老中首座。
久世侍从大人的奥御殿样是自家公主出身,而且其施工主张也和自家大殿相近,以致外界都以为是阿部伊势守在背后推动。可繁太郎作为亲信,自然知道这不是出自自己大人的手笔,但这种事又不能出面澄清,真是郁闷之至!
所幸秀念住职来了,这番心事可得好好说到一番。
收到邀请,秀念施施然来到江木宅邸,随行的行者还带了些特产,这些可都是繁太郎的心爱之物。
其实,繁太郎原本喜好的是茶道,“一期一会”的意境多雅致啊,可随着时局日艰,尤其是返回本家领地后,他事务繁忙,对这闲情雅致的兴趣也少了,反正嗜好起杯中之物来。
可本家财政不足,这清酒喝多了有违提倡的节俭之道,繁太郎只好改喝煎茶,可没成想,去年通商后这茶叶也涨价许多——江木倒不是喝不起,但引起物议毕竟不好,因此他也有意减少了这方面的享受。
往日大殿执政幕府的时候,作为心腹,江木繁太郎平时的应酬不断,真是好享受!可如今到了近乎节衣缩食的境地,有时想起,真是恍如一梦。
而秀念和尚每次前来,总是带来一些嗜好品,倒是把江木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赶走了闲杂人等后,只有繁太郎和秀念两人对酌,气氛顿时闲适起来。
“唔~,这啤酒不错,往日怎么不见住职带来。”
“这啤酒酿制也需耗费粮食,去岁箱馆开港,奉行所才放松禁制,上次遗漏,这次肯定要带来给健斋先生品鉴一二。”
繁太郎闻言露出羡慕之色。
这聪明人不用明说,秀念的话外之意是,啤酒在箱馆卖给西洋人挣了不少钱,如今恐怕口碑已经传开,这才送来卖好。而能挣外国钱,如今这就是本事!
秀念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这位又眼红了,他赶紧安抚:
“福山阳光充沛,日后这葡萄酒出产了,比啤酒肯定更胜一筹。”
听到葡萄,繁太郎斜睨了秀念一眼,“这和尚手段厉害,虽然本家日防夜防,可最终还是没防住,到底让这厮贴了上来。”
安政五年秋,阿部、繁太郎君臣从江户返回福山。
没过几日,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英武就派人来访,送上了四万天保小判金,这秀念和尚就是使番。
隐居大殿本来是不想收的,还是自己进言,“大殿为官清正,这宦囊不深。而藩政急需中兴,为福山大局,还是收下的好。日后有事,由江木一身当之。”
本来,自己以为对方就是个烧冷灶的,如果日后帮不了忙,大不了自己切腹谢罪也就是了。可没想到,后来的发展居然真如秀念所说,“顾念往日恩义,别无所求。”
大殿和自己曾经判断,这笔钱虽然是以韭山江川家的名义送的,但江川家的两大盟友,勘定奉行小栗忠顺、箱馆奉行崛直秀肯定也跑不了,这三家必有所图。
可这两年来,人家啥事也没求上门来,连金票也是当时一次付清——第一次是现款四万金,但后继六万金,也当场给了什么延期金票,丝毫没有拿捏的姿态。
本来今年五月,幕府发行了新的铸币,这万延小判金的含金量只有天保小判的三成三,原以为尾款会有一番争执,但北地的豪商四季屋,居然按天保小判的币值以丁银支付了最后的三万金,诚意满满!
安政二年秋,幕府开始“以扶桑金易海外银”,执行的人是长崎奉行小栗忠顺,当时的首席老中可是阿部侍从,所以这伎俩外人不知可大殿、繁太郎知道啊。
因此,这三年的十万金,前两次付金,后一次付银,都没让福山吃亏,这情分大去了!
今年五月底秀念来访的时候,繁太郎就跟和尚交了底,“说吧,到底要干啥,福山能答应的绝不含糊。”
当初说是繁太郎一人抗,可实际上君臣都清楚,他抗不了。当然了,这实在不行可以赖账——政事之妙,妙不可言啊。
可让繁太郎吃惊的是,人家秀念只是微微一笑:
“君子不党。福山中兴,也是为扶桑保留元气,先生何必多疑呢。”
事后自己回禀此事,大殿默然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自己反复检查了秀念等人在福山的所作所为,结果发现,人家确实是风光月霁,推广农学和西洋产业都确实没有后手——爱干干不干拉倒,从无引诱、逼迫之事,反而是自家颇有一些人无事生非,但人家也没计较,只是逐渐疏远了这些人罢了。
就如这葡萄酒,明年就可量产,但秀念从未仗着引荐良种、提供工艺提过特别的要求,自家想包产报销,人家秀念也说“好好好”,并无一丝干涉之意。
至于治政意见,和尚也是你愿意说我就陪你聊聊,不愿意谈,那转到风月也是好的。
反倒是繁太郎自己,他发现秀念胸怀锦绣,古今中外都有涉猎,且对扶桑局势洞若观火,所言无有不中,要不是大殿心灰意冷,他早就把秀念引荐了。
今天繁太郎把秀念请来,就是心中有疑惑不解:
“如今久世、安藤执政,这幕政大有起色,不知有何奥妙啊。”
奥妙你个大头鬼,三个月不到谈起色也太早了吧。
“你繁太郎,不是满腹经纶嘛,见识到哪里去了?不是胸中有山海之险么,怎么顺顺便便就要’妄议朝政’?”
秀念有一肚子槽,但既然繁太郎问了,他也得回答啊——其实,秀念因为留过洋,还经常被直秀提点,这见识已经高了此时名士一大截。所谓“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他自己没这个自觉,可繁太郎真有点把秀念当神仙看了。
“全靠同行衬托。”
看对面一脸问好,秀念只好解释,“这好不好,不便置喙,但有井伊扫部头‘珠玉在前’,刚搬开这座大山,大家当然开心了。”
井伊就任幕府万人之上的大老,时间是安政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当时老中首席堀田一系和齐昭一派斗得天昏地暗,互相之间针锋相对,幕政几乎瘫痪。
当年正是亚罗号战争的第二年,英吉利、佛兰西战船横行中华沿岸。
1858年5月20日,第一次大沽口之战结束,联军大战上风;当年6月,英、佛、米、鲁四国与中华草签了津门约定,战事到此告一段落。
消息传到扶桑——主要是米人特使哈里斯以此施压幕府,因唯恐重蹈中华覆辙,强硬派的齐昭一系在扶桑高层人心大失,以此为契机,井伊扫部头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政敌一脚踹到
。
其实,齐昭为人过于“直率”——敢想敢做是好事,但其作风粗暴颇为人所诟病,这种行为方式并不为众人所喜,因此平日里树敌很多。
虽然幕藩体制下,内斗也很多,但在之前首席老中阿部的时代,是“对事不对人”,争斗方式颇为柔和——阿部之前的老中首座水野忠邦,也是因为手段过于激烈而失势的。
说到底,虽然西洋人不断叩港,但承平二百多年,扶桑上下都没有面对残酷的心理准备。
相比老中首席堀田一系和齐昭一派争执不下的局面,井伊扫部头执政后的开始,其果断颇为幕臣所喜——当然,齐昭一系就是痛哭流涕了。
其实,当时井伊扫部头的手段虽然坚决,但其实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诛首恶,党羽不论”——除了齐昭一系的核心,其他人开始都没啥大处罚。
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还没等风波过去,京都小朝廷就给添了把猛火:
当年和历八月,皇室派人给齐昭父子送去了戊午密敕,“公家和武家要齐心协力;幕府和诸藩在外事和内政的重大国事上应消弭争议;无论亲疏,幕府、亲藩、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应群策群力,联手努力不受外夷之侮等等”。
看着是好话,但以密旨的形式出现,加上前面发生的事情——小朝廷对幕府擅自与外国签署通商约定的多次下旨问责,其心不问可知。
由此引发了“戊午之难”——也有人称之为安政大狱。
戊午之难的时间,从安政五年九月一直持续到安政六年八月,在此期间大家愕然发现:
“井伊扫部头不是光针对齐昭一系和京都小朝廷,连中立甚至原本井伊派系的人也受到了波及。”
说起来这事非常奇妙,大老井伊到底咋想的,没人敢说能弄清楚,反正砍人的同时,井伊也把自己的根基弄的不稳固了。
光这样还好,可当时又发生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1859年6月25日,第二次大沽口之战爆发,谁也没想到,趾高气扬的英佛联军居然惨败了。
消息传到扶桑,对视一番后,大家都傻了眼。
安政六年六月二日起,扶桑三港,长崎、神奈川、箱馆,正式对外开放通商。这一通商,大家才发现齐昭等人担忧的甚对,黄金大量流失不说,这物价还涨的特别吓人。
所以第二次大沽口之战的消息传来后,有相当多的人改变了原本的立场,“中华能胜,那扶桑是不是也能打赢?当然,真打是不敢,但硬气一些总没坏处吧。”
这好悬把井伊扫部头的鼻子都气歪了,“早干嘛去了,这个弯拐的太急,不怕闪了腰么。”
因此,在安政六年八月,原本“戊午密敕之案”的判决里,井伊一系以从严的态度提高了惩罚力度——骑虎难下啊。
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引来了更大的反弹。
转过年来,三月上巳节当日,大老井伊扫部头遇刺身死。
这中华与英佛的亚罗号之战,居然影响扶桑局势到如此地步,真是可叹可怖!
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江木繁太郎还真没怎么从这个角度考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算有道理吧。”
秀念和尚说了半天,就得了一句“也算有道理”的评价,顿时气得不说了。
繁太郎见状,赶紧拱手,哄了半天才让和尚继续下去。
“治大国若烹小鲜。疾病则乱,扫部头施政也有可商榷之处。”
“井伊的内政做的也不好”,这是墙倒众人推的说法,反正人死不能复生,而如今得势的多是当初反对井伊的——但到底做的好不好,直秀一系内部对此也有颇多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