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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黑衣宰相

    云水是一种旅装,而和尚则是个妙人。

    对侧用人江木繁太郎来说,在他年轻时,秀念和尚或许是不愿意交往的人物,但现在嘛,彼此的交情却日渐深厚起来。

    繁太郎出身藩医,但却以儒学闻名,在西洋人多次兵船压境的情况下,身为正统儒学名士的繁太郎,却不得不努力学习西洋技艺,这思想转变之痛苦,不问而知。

    就好比后世学外语一样,如果不是从小学起,那痛苦的滋味谁学谁知道。

    而且更折磨人的是,儒学以道德为主,而洋学以实用为先,这好比后世的淮扬菜大师傅因缘际会当了佛兰西餐厅的主厨,这干啥都感觉满拧啊。

    作为侧用人,大名的谋主,繁太郎要赞画藩政大局,因此不得不对现实妥协,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是可以睁开眼睛看世界,不行嘛,那就是世界并不美好。

    在幕末大潮中,德川幕府摇摇欲坠,几百年来苦心维持的秩序,也开始分崩离析。

    一切都在变,谁也说不清未来将如何,与时俱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而秀念和尚的出现,则给繁太郎以解脱:

    在困局中挣扎的时候,有人能提前指出一条“明路”来,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而且更妙的是,在思想上,秀念往往能一针见血,儒学和西洋学说的矛盾,再也不能闹腾折磨自己了——不过繁太郎可没发现,“从儒学到新儒学,再往西洋启蒙思想上引导”,秀念是要把他一步步改变了。

    当然,让繁太郎这种吃过见过的老狐狸信服,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不容易的事情才值得做!

    如果说,“继绝世,兴灭国,举逸民”是江木这样的治政者的抱负,那“成宗作祖”就是和尚的至高梦想了——秀念是和尚,这也曾是他的抱负!

    秀念出身江户上野宽永寺,是老住职的亲传弟子。

    说起来,宽永寺可得了,不但是天台宗在关东的总本山,也是德川家的菩提寺之一,此前有五位公方样过世后被供奉于此。

    宽永寺与德川家的渊源,起始于第一代住职,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海”——天海为德川幕府创始人家康所信重,据说不但为家康出谋划策,还亲自为其奔走调和四方。天海长寿,之后他又服侍了二代、三代幕府将军,都颇受敬重。

    天海因位高权重,且对幕府政局多有影响,因此被民间称作“黑衣宰相”。

    秀念是听着祖师故事长大的,难念对南光坊主非常憧憬,少年意气风发时,也曾想过要得遇明主然后指点江山。

    可命运无常,老住职过世后,其亲传弟子受到打压,秀念自小就因为聪慧被寺里上下看重,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索性分家——在嘉永四年,他带了一部分人远走北虾夷地,投奔了少年时的好友、当时的白主代官崛直秀。

    这时候的秀念,其人生偶像已不该是大僧正天海,而是换成了一休禅师——不能指点江山那快意人生也是好的么。

    按秀念的想法,他给直秀雪中送炭——带了上百的移民,加上以往两人的交情,至少在白主他秀念毫无疑问就是“大僧正”,虽说人少点,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

    而且,他还隐隐有个指望,直秀发家过程全都在秀念眼里,万一直秀以后一飞冲天,先当着这潇洒的一休禅师,日后位高权重的南光坊主也未必没有机会。

    当然了,他没指望直秀是家康公,所谓捡到碗里都是菜,小一号远国奉行也是可以的嘛。

    秀念可不知道,直秀早就把他的未来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即使秀念不成,换个和尚或者换几个几十个和尚,直秀也得找到心目中的人选。

    幕末的尊王攘夷,打的旗帜可是“王政复古”、“神武再兴”。

    这里的“神武”,指的是传说中扶桑的开国皇帝,治政特点,除了“英明圣武”,就是“万神护佑”——神话人物都这样,不是说那位大神护佑

    ,就是说自己是天子、神子啥的,以此抬高自己的地位好不被质疑。

    因为扶桑皇室千年来被神话,而且还把自己的祖先搞成了扶桑神道的源头,这“王政复古”、“神武再兴”,当然离不开基本盘“神道”的支持。

    可支持都是相互的啊,所以尊王攘夷胜利后,作为回报,神道开始成为扶桑国教——自带干粮还被飞鸟尽弓藏的有,但这次不行,毕竟还得指望人家神道继续抬皇室的轿子呢。

    可天下哪有无主的利益?

    神道昌盛,那原本几乎一统扶桑的佛徒,自然会被大肆打压。

    说起来,“对手的对手就是帮手”,直秀的本钱本来就不多,只能四处借力,这现成的佛徒大粗腿怎么也要用起来才好。

    因此,秀念和尚1851年一到北地,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当年他就被直秀忽悠上了前往米洲的贼船。

    “不一样,不一样啊。”

    等秀念恋恋不舍地在1854年回到白主,其眼界已经大开,这切支丹在西洋的风光,可不是南光坊主天海所能比的——即使如今有些没落了,可秀念的心也没天那么大不是。

    当时在米国,直秀对秀念的安排是,“吃喝玩乐钱管够,但只有一点,神学院必须去,旷课一天都不行。”

    秀念本来就是天台宗的高徒——要不是师父老住职身体出了意外,他接掌宽永寺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扶桑西洋两家神学合璧,这秀念愈发了不得了。

    但直秀放心不下,怕日后真整出啥幺蛾子来,随后又愣是压了其整整三年,直到1857年秀念的新教义圆融无缺,这才让他正式开宗立派,创立了北地的天台宗分支。

    江户时代,佛学宗派分本山、本寺、末寺三层,本山管本寺、本寺辖末寺。

    按理说,秀念的小庙就是末寺的级别,但当年他离开宽永寺的时候,住职颇有送瘟神的赶脚,怕他嫌北地清苦,除了让他带走一些人手,还送了他一个“本寺”的名号——这不下血本,万一人家反悔死来着不走怎么办?或者过两天再溜回来,那也受不了啊。

    宽永寺是天台宗在关东的总本山,扔个“本寺”出去是举手可得的事情,而且颇能安抚老住职一系,可谓惠而不费是也。

    按理说,1851年秀念才二十六岁,本寺住职这个帽子戴着困难,但奈何人家从小就养在庙里,又是老住职亲传,愣是混了个“学头”出来,这样的话,啥位子坐不了啊——天台宗的学头不是学生首领,而是僧位的一种,表示有阐述经义的权威。

    这个口子开的妙,也就是说秀念想怎么解释佛经都没人敢管,除非是天台宗更高的大佬出现,否则别人可以不认同但不能当面质疑——说白了,学头在天台宗是有名号的,外人质疑秀念就是质疑天台宗,容易引发宗门之间的争斗。

    本来天台宗在扶桑的教义就相当灵活,是“神佛习合”的最早提出宗派之一,神道里的天台神道就是从其分离出去的。

    啥是“神佛习合”呢?

    神佛习合又名“本地垂迹”,意思是说,扶桑的这些神啊,都是诸佛在扶桑的化身。这样的话,大家你好我好,因为信的神佛其实都是同一位啊。

    有这样灵活的传统,秀念更新教义自然要顺利的多——直秀大喊,“顺利个屁”,要不是北地偏远奉行所一手遮天,加上宽永寺在江户代理北地特产的销售,上下都从中受益不少,你秀念早就被抓回江户除籍宗门了。

    靠着苟且大法和奉行所扶持,到了1858年,秀念所创的白主仙霞寺已经基本一统虾夷地和北虾夷地,等当年直秀当上了箱馆奉行,其地位已是不可撼动了。

    接着,随着箱馆与外地的贸易不断发展,虾夷天台宗的僧侣也开始出现在扶桑各地:

    安政二年夏四月,幕府“令伊达庆邦、佐竹义睦、津轻顺承,发兵戍虾夷及箱馆”。

    安政六年六月二日,长崎、神奈川、箱馆对外通商。

    安政六年九月,江户又“令伊达庆邦、保科容保、南部利刚、佐竹义就、津轻承烈、酒井忠宽助垦虾夷地”。

    这能来就能往啊,秀念的徒弟开始奔走于各地。

    其实,秀念哪里有那么多的徒弟,好多都是直秀一系的人马。

    而且,因为僧侣有一些特权,寺社奉行所对度牒的控制相对严格,所以白主派出的队伍,往往是一个和尚带着几个徒弟各种配置,俗称一拖几。

    按理说,幕藩体制下,这和尚游荡各地是不受欢迎的——当时实行寺请制度,也就是每个人都必须有自身归属的擅那寺,平民的户籍实际上归寺庙管理。由此,实际上传教领地就这么被分片了。都分片了,僧侣跑来跑去的,传不了教你想干嘛?

    当然了,这游历修习也是可以的,但毕竟无利可图,而且这被本地寺庙视为捞过界的恶行,所以出游的和尚不多。

    当时最常见的外来僧侣就是普化宗的虚无僧和大社神官——虚无僧打着武士修行的名义,其实多有浪人、强盗等不法之徒,拿着假度牒,逮着机会就干一票;而神官则是各大社的居多,到处售卖神符或者劝人远行到大社朝拜。

    这两种都不太受当地官府的欢迎,一个是明着惹事,一个是煽动领民出游,因此见了就驱逐或抓捕——但农业社会的管理不严密,治安力量也不强,所以漏网之鱼还是很多。

    相比这些僧侣、神官,天台宗白主仙霞寺的僧人就受欢迎的多。

    里面的缘故嘛,一是仙霞寺僧人从不化缘,给都不要;二是,从不公开传教,不问从不谈论教义,就是谈,也没有宗派之别,讲的不是经典而尽是一些劝人向善的话;最重要的,这些人对地方大有裨益,不但低价行医还推广农学、传播良种。

    当然了,这良种随身带不了多少,但人家可以指点你在哪里买得到啊。

    时间长了,除了领民,连各地武士、寺社和商人都对其非常欢迎:

    武士欢迎的原因很简单,人家免费或低价治病啊,尤其是仙霞寺的安胎之法、育儿之道非常灵异——当然了,出家人精通这个难免惹人遐思,但人家说这是北地医馆的成就,自己就是替其宣扬而已。这也说得过去,不管咋说,生儿子、养儿子最重要。

    当时的医疗水平很差,幼儿夭折率其高。而且经济越来越不好,武士家庭也多受影响,生多了养不起,生一个吧,那得养得活才成——平均两三个孩子才能有一个孩子顺利成人,大名、武士、平民的情况莫不如此。

    什么“怀孕期”、“膝胸卧位纠正操”,在此时那真是神迹啊,加上奉送一本赤脚医生之育儿手册,再不尊重大师,难道脑壳坏了不成。

    而各地庄屋、寺社、商人除了以上的好处,还能获得新的农学知识、商品渠道和工艺,自然也是热衷于仙霞寺的僧人来访。

    当然了,直秀一系培养这些人才不易,所以分外注意安全——结队出行不说,还先是拜访有力人士,获得庇护后也不随便深入各地,而是尽量在当地培养下线。反正书籍上写得清清楚楚,再说想多跑几个地方,这北地的人手也不够啊。

    不管怎样,到了1860年的时候,天台宗白主仙霞寺的名声越来越大,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广,从原本的出羽、陆奥所在的东山道已经扩散到山阳道来了。

    这备后福山藩有阿部伊势守这样的大佛,自然要有力人士出马——秀念: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安政五年秋,老藩主阿部返回此地,当时在江户宽永寺拜访的秀念闻讯就跟来了。

    但两年勾搭下来,算这次光秀念就亲自跑了五次,但他只和侧用人江木繁太郎有了交情,而阿部伊势守却一直没见着。

    这结果就扎心了。

    看着繁太郎对自己微微点头,秀念合掌作礼,心想,“如今幕府都乱成这样,不知备后福山藩有何打算,前首席老中阿部大人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希望这次能从江木口中能得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