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克其耶夫给人的压迫感,来自于他的丑陋和威严。
他确实很丑,看起来很像制服里装着的一只大猴子。他又高又瘦,背很驼,脖子很细,瘦得来好似可以用来研究静脉、肌肉等解剖结构的尸体;肤色有些脏,前额下垂,脸颊空洞;眼睛灰白,耳朵肥大,鼻子宽大且棱角分明,嘴巴很大,下巴会突然起皱;他的头有些畸形的向侧面倾斜,表情随时都像在沉思和愤怒。但多年的顶级官僚生涯,让他自上而下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威严,使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不禁战战兢兢。
普鲁士大使向他鞠躬行礼之后,鼓起勇气向他抗议大使馆被包围一事,
“首席部长阁下,普鲁士与俄罗斯是神圣同盟,我们的大使馆应该受到贵国尊重和保护。但是贵国军队昨天晚上包围了我们,……无礼……的要求我们交出一位闯馆的人士。您知道,根据维也纳会议的精神,我们……有权力决定他的去留,而不能受到贵国军队的威胁。”
阿拉克其耶夫并没有回应大使的抗议,而是沉声问道,
“您打算什么时候把斯佩兰斯基交出来?”
大使被对方无视,又被质问,略感有些被冒犯,他向前一步,摊开双手继续说,
“根据维也纳会议……”
阿拉克其耶夫打断他,
“阁下,不要逼我动武。维也纳协议我是签署者之一,不需要您来提醒我有什么内容。您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什么时候把斯佩兰斯基交给我们。”
大使一时语塞,他略微侧脸用余光看看谢绾。
阿拉克其耶夫也注意到了谢绾,但他并没太诧异,只是轻笑了一声说,
“普鲁士外交使团里居然有一个契丹人。”
大使低声给谢绾翻译。谢绾虽然不悦,但还是微微鞠躬以示敬意。
阿拉克其耶夫又用德语说道,
“而且还不会俄语。那您应该有特殊的使命吧。”
他转身走回到书桌后面坐下,用古怪的笑容对谢绾说,
“我听说,神婆克鲁德纳最近和一位契丹贵人走得很近,应该就是您?”
谢绾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是否该承认这件事。见谢绾不吱声,阿拉克其耶夫也没再纠缠他,而是转脸用眼神逼视着大使,等大使给出答案。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结了起来。
大使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没想好说什么,阿拉克其耶夫突然高喊道,
“卫兵,把这两位请到小会议室去,直到他们想清楚什么时候把嫌疑犯交出来,再来告诉我。”
门外进来四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就要动手把大使和谢绾押解出去。
谢绾已经被两个卫兵驾了起来,他情急智生,想到一个脱困的法子,于是对阿拉克其耶夫喊道,
“首席部长先生,请给我一个机会跟您单独谈谈,我会给您一个完美的方案。”
阿拉克其耶夫用他的灰白色眼睛看了谢绾一眼,挥挥手,让卫兵押着大使走出门去。然后他心不在焉的翻着书桌上的卷宗,说,
“契丹人,您说吧,我希望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谢绾微微鞠躬道,
“诚如您所言,神婆克鲁德纳与我做了很多事情。虽然事情偏离了我的想象,但首席部长先生……”
阿拉克其耶夫稍稍抬了抬眉毛,表示他在听。谢绾看了阿拉克其耶夫一眼,
“您也从中受益,否则也控制不了圣彼得堡……”
阿拉克其耶夫眼光中透露出嘲讽,问道,
“契丹人,这么说我还应该为此付出一些回报给您?”
谢绾赶紧说,
“不,我并不会向您讨要什么,只是想跟您说,我们还有许多可以交换的东西。”
阿拉克其耶夫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盯着谢绾。
谢绾解释道,
“亚历山大陛下目前在普鲁士势力范围之内,他传到圣彼得堡的圣旨,普鲁士可以让您第一时间拿到,也可以让它变得符合您的需要。您已经实际控制俄罗斯,再加上有了圣旨的背书,您想做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阿拉克其耶夫听到这里,好像兴趣浓厚起来,问谢绾,
“不错的安排……那普鲁士要什么?”
谢绾凑近一步说,
“路德维希王储殿下即将成为普鲁士之王。我作为路德维希王储的全权密使,可以保证他将转而支持您,之前与亚历山大的所有密约一笔勾销,重新与您订立密约。”
阿拉克其耶夫听到这里,哈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说道,
“契丹人,在您眼中,我是一个妄图夺取俄罗斯皇位的篡逆之臣”
谢绾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想,量你也不敢直接当皇帝,但为一己私利谋逆的罪名,你是跑不掉的。
阿拉克其耶夫似乎也没指望谢绾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从小吏做起,历任炮兵将军、战争大臣、一直到现在的首席部长兼首席军事长官。俄罗斯炮兵改革是我主导成功的;俄瑞战争、俄法战争由我组织后勤工作而打下胜利基础的。这些年来俄罗斯的每一场战争胜利,都离不开我。我笃信上帝,是虔诚的正统大公教徒。为俄罗斯工作对我来说,如同对上帝的信仰,是一种神圣的使命。所以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所有工作都要求限时高效执行,严苛到恐怖的地步,这才有了那些来之不易的胜利。”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着谢绾,
“契丹人,你们的宗教充满现实感,您是不会理解使命感的。所以您肯定也无法理解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俄罗斯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我个人利益的篡逆。”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
“陛下临行之前留给我这些他已经签署的空白法令,这是对我信任,也是对我人品和能力的肯定。我从来不对陛下阿谀奉承,所有事情都直言不讳;每一个行贿、索贿的人都怕我,因为我对所有贪腐都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在我眼里只有公事,没有私利。”
然后他指了指谢绾,
“您与神婆愚弄陛下,以为我不知道?我无法让精神有异的陛下回心转意,但我会替他坚守共同的使命,所以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俄罗斯的利益。只要陛下还有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理解我;即使他永远无法清醒,我也问心无愧。
陛下与路德维希殿下的密约,就是经我之手确定的,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一千两百万卢布,然而您现在要让我为了得到支持而放弃路德维希殿下承诺给俄罗斯的利益?契丹人,我告诉你,不管此后谁成为俄罗斯皇帝,那些土地,俄罗斯要定了!”
谢绾一听,知道坏了。
阿拉克其耶夫是个有精神洁癖的硬茬,自己错误理解他的动机,利益交换那一套反而刺激了他。但事已至此,若是退步,不仅机会稍纵即逝,自己很也很可能被阿拉克其耶夫当成神棍给宰了。于是他大着胆子顶撞道,
“您真以为亚历山大陛下会理解您?我告诉您,只要亚历山大陛下在路德维希殿下和神婆的控制中,您最近做的这些事就是铁板钉钉的造反,清醒的陛下也会对您咬牙切齿,全俄罗斯人都会知道您篡逆,这辈子不要想洗清罪名。我知道您不在乎您的名声,也问心无愧,但路德维希殿下绝对可以煽动亚历山大陛下发动讨逆战争。”
阿拉克其耶夫一愣,向来自认光明磊落的他,认定亚历山大会无条件信任他,但经谢绾一通质问,反而犹疑了起来,他想起曾经那些与陛下走的很近,后来又被抛弃的权臣;他原本确定自己能搞定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局内人,没想到到头来最想挑起俄罗斯内战的,是局外人。想想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后背有些冷汗。
谢绾抓住这个漏洞,一把撕成一个补不上的大口子,接着趁胜追击,
“我敢断言,只要您不与路德维希殿下合作,他必定会想方设法煽动亚历山大陛下发动讨逆的内战。到那时,就算您自杀谢罪,被您拖下水的康斯坦丁王储也不得不替您打这一仗,不管谁输谁赢,俄罗斯必定会因为您而大伤元气。更讽刺的是,即使如此,那些土地俄罗斯多半也是要不到的。
试想,如果是亚历山大陛下复国,路德维希殿下照样可以凭借支持陛下复国的功劳而获免密约的利益;如果是您把持了国家,您又怎么可能代替被您驱逐在外的陛下向路德维希殿下讨要密约的利益?!
孰轻孰重,您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