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毫无形象地靠在一张椅子上,脸上满是止不住的轻松和笑意。
捷报已经用八百里加急发回京城,汉军仅仅以阵亡十二人、受伤二十一人的轻微代价便夺取了塞门寨,打通了白于道中最险要的天险,后面的几个军寨不会再成为大军的阻碍,取之不过反掌之间而已。叛军苦心经营的横山天都山防线土崩瓦解,接下来便是打下龙州,作为己方在叛乱五州的大本营。
一旦将龙州取下,自己既可以向北攻取夏州,也能沿长城向西,与刘祚部两路夹击叛军盘踞作为都城的灵州怀远,可以说主动完全在我而不在敌,而这其间立下最大功劳的,无疑便是皇上慧眼所识的英雄,自己一开始认为是大麻烦的周同了。
这可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啊,自己何其幸运,初始时竟然还想着将他雪藏起来。看来最近这些年自己陷于官场争斗,内心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浮躁,看人的眼光已经浮于表面,自以为是,差点辜负了圣上的一番好意。
说起来也真是惊险,谁知道万无一失的筹划还是能出现问题呢?潘重部的进攻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给赌住这样的情况都能发生,换成其他的将领,谁敢说能在数百叛军的围攻中坚持这么久,最后还能迫得敌人全部投降?这中间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好在最后的结果总算是不错。
周同此番既立下大功,又受了重伤,夏松完全可以选择将他送回京城休养。夏松认为,周同此刻立下的战功已经可以对圣上的要求有了一个交代,也能完成莫奇燮的托付——虽然受了重伤,好歹完完整整的将人还回去了不是?可是现在,他对周同的看法有了极大的改变,内心里面又开始变得不舍起来。
他心中不停盘算:周同此番受伤,将养好至少也得一两个月,若是送回京城,等伤养好之后只怕自己再难将他要来;若是只留在延州,那么等不多久,这员大将又能回到自己麾下……
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大帅,各位将军都已经到大帐了,你甚么时候方便过去?”
夏松腾的一下站起身形,整理了一下衣衫,又揉了揉脸上止不住的微笑,几大步掀开门帘。火辣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显得全身都是光芒。
周同的伤势其实十分麻烦,前胸后背和四肢伤口不下二十余处,并且这些伤势所带来的发热让他连续昏迷了两日一夜,全靠着马青等人轮换着照料,不停用湿巾替他一点点擦拭没有受伤的地方,以此降温,这才在第二日夜间清醒了过来。
周同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极长的噩梦,梦中的自己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大地上,四周既无人烟也无山石草木,就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不知疲惫而又莫名惶恐地四下乱走。
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越来越低,距离地面似乎已经只有十数丈远近,四周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将他冻结在这片空间之中。周同只觉得胸口沉闷,他想纵声长啸,将心中的难受宣泄出去,可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天空不时传来诡异的窃窃私语,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关注着他,对方并不害怕被他察觉到,肆无忌惮躲在厚厚的云层之中讨论。周同左右环顾四下寻找,想找块趁手的石头朝天空抛去,打断那可恶的话语,却不知哪里能找寻得到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很快将他全身淋得湿透,衣物沾在皮肤上让他极为难受,四周不知何时还涌起了大雾,周同视线所及的范围越来越小,也让他越发焦急起来。
前方的雾中突然出现了一堆火,火边做了一人似乎正在烤着什么东西,那是……完颜?周同心中大喜,加快脚步往火堆冲去,可是这该死的迷雾,怎么自己怎么越走越远,越是要看不清楚火堆了?周同心中越发惊慌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的眼睛蒙住,不让他看清楚前进的道路!
“醒了醒了,总算醒了过来!”
周同猛地睁开眼睛,刚从一片白茫茫中来到了昏暗之中,便听到马青欢喜的声音,随即燕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真的醒了!我去告诉他们!”随即便是脚步远离的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周同察觉到自己正躺在什么东西上,当即想要翻身爬起,可这一动便感到浑身无力,全身到处都出来火辣辣的伤痛,他突然想了起来,好像自己受了不少伤,只是不知道道伤势如何,在下山的路上便晕了过去。
他想问问马青自己的伤势情况,嘴唇刚动了动,一个水囊便送到了嘴边。
“老周,你这可是牛大发了啊,昏迷了整整两日一夜,怎么样,口渴得要命了吧?哥哥我多贴心啊,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杨梅汤!怎么样,还是放了蜂蜜的!我跟你说啊,这蜂蜜可是许震、种升他们几人休息的时候给你去搞的,就是不会掏蜂窝,每人都被蛰了好几个大包……”
马青平素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今朝竟然改了性子,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酸甜可口的蜂蜜杨梅汤不停地滋润着周同干枯许久的嗓子,也让他火烧火燎般的胃囊变得清凉下来。
周同一口气将一只水囊喝光,这才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想起来要问问自己的伤势如何,谁知道这一开口,嘶哑的嗓音倒是让自己先吓了一跳。
马青赶紧回答道:“你就好好休息,少说话。你这昏迷了两日一夜了,难道伤势还能很轻?我跟你说,你也就是运气好了些,头部到没受到甚么重创,可是其他地方,啧啧,我只能说你小子能活过来真是命大。”
“别的不多说,你背上有一道伤口最少得有一尺长罢?白深深的骨头都看得见了!我看啊,你这傻小子这么玩命,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给玩没了的……何必呢,哎……”
马青唠唠叨叨的话语声有些忽远忽近,周同心底猛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自己在梦中就是被这家伙如此不停念叨的?得让他闭嘴才行!”但这念头马上又被涌上的睡意给冲到了一旁,等马青放好水囊回来的时候,他又已然沉沉睡去。
能自由自在地四处闲逛,这种东西在寻常人眼中自然是无所谓的一种事物,但若是对像周同和刘光这样被捆成了粽子一般,连下床都不能的重伤员而言,能够下地行走,已经是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
刘光是抢夺寨门防御,并幸存下来的三名汉军之一,他的伤势比起周同来说也不多让,只不过他全伤在身前,因此此刻可以比周同更加舒适地躺着,嘴里还能不停地说着风凉话。
“狗日的周同,你说那日要不是你发疯提着石锁乱砸,将叛军堆在崖边的那块巨石砸落下去赌住了道路,老潘早就冲上来了,咱们用的着受这么重的伤吗?可怜我都已经是骨瘦如柴了,还不知道要吃多少只烤羊才能补得回来这虚弱的身子骨,这下可是要变成穷光蛋了,哎!”
刘光是在第七日上,确认周同伤势稳定下来之后,便吵着要过来和他一个房间,说是自己那屋子呆着太闷,过来两人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因为算是彼此一起经历过了生死,和周同说起话来也就不再同以前一般有那么多顾忌,哪管这位还是自己目前的顶头上司,这牢骚话也是张口就来。
周同现在是在床上趴着,将下巴垫在枕头上,这是为了让后背的伤势好得更快,毕竟当时受到围攻,来自身后的许多攻击无法躲开。
他自然不会介意刘光的粗口,反倒是笑道:“谁他娘的知道叛军的鬼安排,只能怪咱们自己运气差了些。话说你小子的花花心肠再加上个拐弯抹角,就不怕我听不明白,浪费了你的意图?不就是想白吃嘛,这个简单,等我伤好了,给你打十头黄羊来,让你一顿吃个够如何?”
他又对一旁同样躺在床上,不过是翘着腿的秦去病问道:“老秦,你能吃几头?”
秦去病也是听说周同的屋子里多住了个刘光之后,跟着搬了过来。他在那场战斗中因为叛军受到燕然等弓手的牵制,以及有皮甲的保护,受伤比那两人要轻得多,多以箭伤为主,预计再过半月便能痊愈。
听到周同发问,这个黝黑脸膛的粗壮汉子一脸的郁闷:“我说两位,咱们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讨论吃肉的事情,啊?咱们多少天没怎么沾过油水了?现在老子一想到吃肉,这口水都止不住地往外流。怎么的,你们俩还故意来逗老子?哼,最多再过半个月,老子就在这门口啃羊腿给你们俩看看——让你们能看,能闻,就是不能吃!”